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我一笔一划写的很是认真。姑姑进进出出,刚开始还担心我的伤势影响写字,后来看我确实无碍后,才心安理得地不再多问。命人拿了一碟糕点进来给我当做晚膳。见我并不顾着吃,而是忙着誊写,便问我今日几时从王上那里出来的。

我心在誊写上,顺口就答了出来。姑姑似乎愣了愣,觉得这个点应该很早,不至于回程的时间这么长。我不擅长撒谎,便将自己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都告诉了姑姑。

姑姑一听却大惊失色,转身关了门,又踱了几步才压低声音骂我胆大包天,竟然去到冷宫那样的地方。

姑姑的担心不无道理,不但是冷宫,就连冷宫百米之内的地方,在宫中都是不祥之地,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小柔说宫中老人多有提及,夜深的时候,常有人在冷宫那里听到各种凄惨悲伤的哭泣,有时候还能看见飘忽的影子,极为瘆人。

姑姑说梅姨的事已经是给我敲了警钟,多管闲事容易招惹是非。我很感动姑姑面冷心热,替我想得周到。提笔蘸了蘸墨,我问姑姑是否知道允梅馆的事情。

姑姑一边理着盒子中的首饰钗环,拿起这个看看放下,又拿起那个看看,一边搜肠刮肚想了半晌,摇头道:“那么多年前的事,确实不太记得,何况我们司乐监与各宫没什么深交。那时候只知道王上尤其宠爱一个叫献娘的美人,擅跳翘袖舞。是个舞姬出身,先太后并不喜欢她。王上从洛城直接带回宫中的时候,本来要封为小媛,无奈先太后作梗,王上无奈才封的美人阶品。后来突然暴病而亡,王上很是痛心了一段。”

我停了笔怔住,“姑姑可见过献美人?确实美若天仙吗?”

姑姑扭头望我一眼,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纸砚,提示我不要分心,“见过很多次,献美人喜欢舞,王上常常在清月阁宴乐,锦绣她们都曾经去献舞助兴。献美人长的确实好看,自然一段风流,弱柳之态,盈盈袅娜惹人怜爱。”顺手簪了一枚步摇照着镜子,“唔,你与她神态气韵上有些相似,也是看着柔弱纤细,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一番,实则孤傲清高,不过你比她更活波自信些。”

我呆了一呆,“也许世上跳舞的人,都是一样的风度气韵吧。”

姑姑笑了:“也不尽然,锦绣芳茗几个也是一等一的舞姬,却没有那般气度。”默了默,又低得如同自语道:“王上看重你与她们不同,也许便是因为你与献美人有几分相似吧。”

我装作没有听见,继续道:“当时确实有个梅婉仪和献美人交好么?为何说是梅婉仪毒害了献美人,不是说献美人暴病而亡的么?”

姑姑摇头道:“我们司乐监的人哪里知道那么多,梅婉仪我倒是见过两次,相貌不错,性格和缓温良,对我们也态度和善。献美人死后,就不知她去了哪里,再没见过。唉……却是去了冷宫那样的地方,可见世事难料,花无百日。谁能想到那样一个婉仪,风光无限,转眼却疯癫去了冷宫。当年梅姑……”姑姑连着叹息三声,凝目镜中风韵,抬手抚了抚眼角皱纹,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心事,噶然止住不语。

听说姑姑年轻时曾爱过一个乐师,可惜遇人不淑,乐师为了所谓前程抛弃了姑姑,姑姑伤心之下,到了年龄也不肯出宫,因此错过了自由之期,注定此生要老死宫中了。

我不禁也替姑姑暗暗感慨了一回,叹息了一回。默默抄录完毕,整理好账册交给姑姑,姑姑看了看,顺手放在桌上。夜深了,油灯昏暗。姑姑拿一根簪子挑了挑灯芯,火苗陡然窜高,呲呲爆出灯花,一下子亮堂许多。

临出门时,姑姑在身后突然幽幽道:“小蝶,人这一世,最难逃出一个情字。尤其是咱们女人,为情而活,为情而死。世上男子谈情的多,专情的少,为情放弃前程的,少之又少。你心地善良是好事,容易动情却是短处,你可要好好看住自己的心,不要轻易交付与人。”

我慢慢顿住跨了一半的脚,回身看着姑姑。她的脸上有浓浓的落寞和柔弱,让我心底倏然一疼,“姑姑放心,小蝶明白该怎么做。”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我近来有些糊涂,也有些茫然。宫外的时候,除非身体抱病无法入眠,我这个人对于睡眠一向偏爱,加上莫扬爱在我的房中笼上有助睡眠的安神香之类,失眠于我历来不太沾边。入了宫后,我竟然常常失眠,不在床上翻腾胡思乱想封数个把时辰,几乎难以入睡。没有心事尚且如此,有了心事更是折腾得心烦意乱。

今夜又是如此,脑中一会想想梅婉仪,一会又勾画下献美人,不时还要唏嘘感叹下梅姨和崔姑姑的情伤,同时又暗暗庆幸自己到现在似乎也没有深入骨髓地爱过谁,觉得是幸运,又觉得是茫然。可我又觉得自己心底其实是有个人的,不太具象,可又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依稀中,似乎有那么一个声音在耳畔低低反复:“珠珠,若有来世,我会护着你,不让你被他所伤。”那不是惯常梦境中少将军的声音,有点像莫扬,却又似乎不像。辗转反侧许久,我有种身体腾空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肩头隐隐翕动,什么东西剥离肉体的疼痛,一片五彩的光芒笼罩,光芒之中,有一束耀眼的白光,明晃晃地穿透而来,刺得我眼睛难以睁开。

虽然黏黏糊糊如同梦魇般睁不开眼,到底我还是被几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唤了起来。床前坐着一个人,半眯缝着的眼睛扫了扫,有一瞬间的迷糊,以为自己还是在宫外的莫宅。正躺在温暖厚实的雕花木床上,一缕温和的阳光照在床幔,撒下斑驳的光影。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周围,不是梦,还在宫中的简陋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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