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头偏西,书斋外的黄昏,斜斜地照进来,又被窗棱掩映,更黯淡了几分。

解忧浑身皆在微微颤抖,胸口气息起伏不断,像是一只虚弱的蝴蝶用力想挣脱丑陋不堪的茧蛹,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终于化作了嘴边一丝叹息。她望着张令铎的双眸,不可抑制地泛起了薄薄的泪花,“我自成年后,自持美貌与聪慧,又有鸨母精心调教,从未在感情上吃过亏。心气自然高傲,偏偏身份下贱,对比较取舍之事尤为敏感。当年对你虽有名利之心,但何尝又不是视君子为良人,以托终身呢。你那日弃我于大火之中,当我被余爷活埋在墓中时,我曾无数次的想,你在外面的世界过得好快活,可知我在这沉沉墓中与死尸相伴。我期望以翘翘身死之名,诅咒你,诅咒你和你美丽妻子的大好姻缘从今起,波折不断,两两相离。”她最后一句话音似裂帛,像吐尽了数年来的哀怨与委屈。一晌之后,她微微垂下双目,长长的羽睫如雨后蝶翅,不住地微颤,“不过今日我总算明白了,我前生的伤痛虽因你贪念纵起,但终也怨不得你。后半生,切莫再要为此心魔所困,昼夜不得解脱了。多谢张郎,肯将自己剖于我看,人事情爱终究抵不过本心一念。”解忧唇边勾起一缕笑意,淡如西山边轻薄的烟霞,被夕阳染上了艳红的色彩。

张令铎藏在心底的泪与汗如大雨磅礴,他的手微微动了动,像紧紧地搂住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发觉这咫尺之遥,已如隔世。他与她终究摒弃了这半生的情缘,“……不要谢我,我宁愿你恨我。”

解忧没有接话,从身旁取出方才的那个匣子,平静道:“相爱相恨都太不容易了,只好从此萧郎是路人了。”她性子原本有三分多情敏感,但这些年经事历练,有见惯赵匡胤处事如风,慢慢也不再矫情柔弱,渐成了果敢之风。如今旧情已了,打开锁阀,木匣里面空无一物,“情债放过你了,但是你从我这里拿走的珠宝必须还给我。折算成金银也罢,珠玉也好,那日拿走了多少,如今都得按数还来。花钱养汉子的生意,我可不做。”

张令铎娶了李锦柔,又有翟家帮忙打理军中收支,早已富甲一方,这匣珍珠自然已不在眼中。听闻此言,知道解忧心结已结,所要求之事自然无一不可。脸色只微微掠过一丝尴尬,既然便是释然,他起身去书架的内阁处取物,一面语气也轻松了少许:“当时我刚领了奉国军指挥使的差事,粮饷大半靠自筹。我一世家子,生财无道,见这些珠宝方才动了歪心思。后来到了夏州,方知权力在手,金银不愁。又有翟家相助,竟然年年都有盈余,这匣珍珠自然也没了花销处。此番回京,我也费了些周折,将最初卖掉的一些珠子重新赎了回来,尽数在此,应当没有遗失,你清点一下。”

解忧见他手捧着一匣满满的东海珠,连木匣都是旧日之物,不由有些心酸,忍着哽咽道:“把它们都倒进来吧。这破匣子我看着生气,你给丢了去。”

张令铎不敢多言,忙将拿匣珠子往解忧新带来的匣子里倒。那珠子本身大小不一,各个骨碌滚圆,不一会儿便倾空了,只留一个最小的卡在内槽缝隙处。解忧见状,便用手指去抠,半天竟也弄不下来,心中来气,口里便恨恨道:“偏偏就是一粒小珠子也不要留给你。”

张令铎连忙哄道:“不留不留,缁铢归主。”便拿来一把匕首,去撬那珠子。三下五下,只听见咔叽一声,匣子的内槽板随着那粒倔强的珠子应声而落,夹层中竟藏着一方残缺的玉璧。

张令铎与解忧相视一望,没人在意那珠子滚落何处,急忙将那玉璧取出,仔细一看,玉璧残缺不全,像是被人摔碎中的一段,背面弯弯曲曲地用朱笔写满了蝌蚪文。解忧不识得,蹙眉疑惑道:“这是什么?怎么会藏在匣子中?”

张令铎四处游历,学识见闻自然在解忧之上。接过一看,识得这是北方契丹文。因契丹与周常年对峙,将来必有一战,周朝武将受命习过一段时间的契丹文,故而认得。但玉璧残破,上面的文辞不顺,张令铎读了几遍,方才所有获。为解忧解释道:“这个看似一段盟誓,立盟者在大约十七年前立下这个盟誓,相互约守住一个秘密,不许公布于世,其它人则每年金币钱帛暗自供养。”

解忧疑惑道:“什么秘密搞得如此慎重?”

张令铎拿着那残壁翻转了一下,道:“这块玉璧上没有说,应当是在别的玉璧上记载的。盟誓完成后,玉璧被分成了五块,分别由五个立誓人保存,藏于不同的地方。这块应当是长孙思恭所有,他也是当年立誓人之一。”

解忧此时的震惊无以言表,“长孙思恭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匣子里?”她紧接着回想贞娘当初将这个匣子给她时说,日后咱们要是在开封混不下去了,带着这匣子珠儿,在任何一处都能重新开始。贞娘究竟知不知道这匣中玉璧之事呢?她以此为保命凭借,究竟指的是这一匣珠宝的价值,还是这块玉璧的意义?她继而想起了赵匡胤跟她说在永乐楼底发现了钱库之事,看来这匣子应该是贞娘从那些宝物中偷取出来的,而那场大火……

张令铎不知钱库一事,却亦想到了那场火难,“看来永乐楼的大火是有人有意为之。是想趁乱取这块玉璧,或者是湮灭了此块玉璧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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