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相处那么久,怀胎生子一事,整个天下,除了盛太医、雁回、内玺,也就只有他知。我既知他底细,也知他脾性。

那副脸色,必定是还藏了什么话未交待。

对上武卫偷偷瞥来的目光,负手而立:“有什么事不曾老实讲,紧着说。”

武卫额心一跳,再不敢蛮,道:

“昨天早上,主子和统领说的话属下,”武卫一咬牙,接着道:“属下听见了!”又猛的抬头,看着我,“属下绝不是故意要偷听主子和统领谈话!”

他见我神色未有异样,许是觉得自己辩白一通好笑,面色一讪,垂头道:“属下猜想,统领想一个人去救人。”

内玺为何如此急切?我不问世事的这几个月,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未同我说?又或者还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内玺做事,一向稳重冷静,绝不会如今次一般冲动。

莫非有什么不得己?

不得已

抬袖拿指尖揉太阳穴,我蓦地,闻到了一丝极轻的迷香味。

从前被绑架,醒来时,便闻过类似的味道。

我的脸色愈发黑。武卫有些慌张,正要说话,我似是记起什么一般,突然往屋内冲,急急道:“老张,到屋里看看。”

走到炭火处,果然,烧烬的碳灰边缘,有些粉末,比碳灰本身的颜色浅些。

拿指尖捻起一撮,放到鼻尖一闻,立马抄起冷茶,泼到脸上。

看着一脸疑问的武卫解释道:“是迷香,内玺在我的炭盆里,加了迷香。”虽然已经烧成粉末,功效大不如将将焚烧时,但我捻了一撮放到鼻下,迷香的效力仍十分强劲。

武卫恍然大悟:“属下还说,主子睡的格外沉,比坐月子还昏睡的厉害。叫了一次未醒来,属下便不敢再打扰。”

武卫也学我沾了一指灰,正要放到鼻下闻。见他要闻迷香灰烬,连忙提起茶壶,将余下的半壶茶对准脸泼了过去。

武卫一个机灵,一把抹去挂在脸上的茶渣子,后怕道:“多谢主子。”

“那属下为主子加了两次炭,是不是”武卫心虚的看我一眼,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反而让主子睡的更沉了”

话音越发微弱,样子也像做错了事的小媳妇一般。

蓦地被气笑,站起身嗔道:“还不随我进帝宫救人!”

递上名帖,半盏茶的功夫,一队守卫朝宫门口走来。为首的我认识,是西州帝宫指挥使。

与他国不同,西州建立之初到如今,历代君王一直信奉马上打天下,马上守天下。男儿个个能拉弓射大雕,赤膊与狼弈。

民风如此,便格外瞧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说话也软绵绵的阉人。

故此,整个西州帝宫里,是无一个阉人的。若是换做青州,此时来迎的,必定是个位分与来客相近的公公。而西州,来迎我的,却是指挥使。

说来,郡王这样附庸风雅之人,也是近年太平日子多了,贵族们无需整日骑马射练,才慢慢养出好文好奢的风气。

步伐铿锵有力,下盘稳健扎实。指挥使行至宫门,右手一挥,列兵齐刷刷站定。左手朝我一请,略侧过身,请我入宫。

“端木先生,请!”

指挥使言语之豪迈粗犷,同动作礼数之周全到位,仿佛不是一个人能同时做出的。

我也做了个“请”的姿势,与指挥使并肩进宫门:“指挥使大人许久不见,莫不是还抽空学了些礼数?”

指挥使以为我嗤笑于他,拿上次进帝宫的小摩擦责怪他,便道:“上次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要先生多担待。”

见我挑眉轻笑,指挥接着道:“先生神通之广大,能从柒州借援兵救我国家,赫萨儿十分感激!”

“我这人与指挥使大人正投性,也喜欢直来直去。所以方才,只是好奇,并无责怪之意。”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至于借兵,天下不论哪一国坐大,对我柒州都是没好处的。帮你,就是我帮我自己。”

“所以指挥使大人,不必谢我。”

指挥使大笑两声,也拍了拍我肩膀以示亲热,知道我是个文人,落到我肩膀上的劲力,也刻意多缓冲了几秒,有力,却不重。

“端木先生,不必再叫我指挥使大人。叫我赫撒儿就行!”指挥使豪迈的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见准时机,点头佯装随意道:“赫撒儿这样的痛快,叫我十分喜欢!在西州我还有个朋友,是你们的郡王爷。他叫我阿央,赫撒儿也不必叫我先生,不如同郡王爷一般,叫我阿央的好!”

我连提两次郡王,赫撒儿挠了挠脑袋:“好是好,没想到郡王和阿央,是朋友。”

似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异样,爽直道:“正是,郡王跟我,正是我和赫撒儿这样的好朋友!”

“好朋友!”赫撒儿有些激动,握了握拳头道:“你们中原人经常说,朋友之间,要两肋插刀。我们草原人也说,没有不需要翅膀的鸟,没有不需要朋友的人。”

“命可以没有,朋友不能没有。”

见他如此热忱,我心里有些发虚。郡王也是,赫撒儿也是,草原男人易动真情,与他们相比,显得我龌龊不堪。

从前为了青州算计郡王,今日为了郡王算计赫撒儿。

赫撒儿兀自说着,临近大殿,径直停下,看着我认真道:“借奶还酥油,借牛还骏马。阿央你不知道,郡王惹了大麻烦。等会儿见可汗,千万不要提郡王。”

佯装疑云道:“郡王?麻烦?可汗?”

赫撒儿推了推我,示意不能再停脚,道:“可汗觉得,西州起兵祸,是我们忘本的缘故,战争是长生天对可汗的惩罚。所以可汗有令,以后不再叫帝君,追溯先祖,改叫可汗。”

据我所知,可汗,是西州建国之前,作为游牧民族,对王的称谓。

“还有郡王,惹了大麻烦。”

“大麻烦?”

赫撒儿刻意压低声音,嗓子仍是掩不住的洪亮:“对,大麻烦,很大的麻烦。”

我一幅才知道的模样,焦灼道:“郡王是我朋友,他犯了什么罪,你好好跟我说。等会儿帝君,不,可汗跟前,我必须要为他求情。”

赫撒儿着急道:“吃人家香餐,要当日回敬。借人家良骥,要当年回还。你今天为郡王说话,明天就会为我说话。交到这样的朋友,是长生天赐我的福报。”

赫撒儿说的似乎是西州俗语,只是临近殿门,他还未明确表态

我还得,烧一把火。

“赫撒儿,郡王是我朋友,和你一样的朋友。哪怕可汗拉我去喂鹰,我也要救他。你说他犯了大错,等会儿你就装作不知,免得我触怒可汗,他牵连到你头上。”

我神情恳切,字字情真,简直闻者落泪,听者动容。紧跟着,我握住赫撒儿的手,咬着一口银牙,一副为了友情视死如归,抛头颅洒热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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