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坐落巴东,背靠武陵、大巴二山,东南遥望巫山、大娄山。此府依托山势而建,南高北低,其中丘陵密布,坡地无数,故有“山城”之称。虽说夔州乃是四川东门,但从东路进出蜀地的川商,多是在重庆落脚,以是此城便与北路CD,共为四川两大富庶之地。
一行五人出了夔州,即重庆府境内,再沿江行得百十里路,可见沿江排出一行城墙来,据半岛地势合围,便是重庆了。早在洪武四年,有戴鼎于此建起九开八闭十七座城门,以合九宫八卦之势。沿江第一道,便是朝天门。此门虽是开门,却只作迎官接圣之用,平民百姓不得由此入内,于是众人便向南绕过翠微门,从东水门进城。
东水门乃是川商渡江要道,也是外地商贾云集之地。进了此门,便见城中人烟稠密,商铺林立,丝毫不逊江南之景,只是街上行人莺莺燕燕,多是操着一口蜀地方言,教杨坎等人难以听懂。
虽说王君来早已定亲,但这重庆却是第一次来,只知要嫁的是一处胡氏人家,十里八乡颇有些名望。几人沿街问路,在城中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这处胡家宅院,乃是一吊脚四合楼,依托地势而建,相较之下要比杭州王家小了许多。因为重庆地处山区,难以寻得大块平地,因此这吊楼三侧未基于实地,而是靠几根木柱支撑,真是又险又奇。
王君兰敲开屋门,向应门者报了姓名来历,便被请入屋来。杨坎进屋之后,目视四周,发现院内正中开着一处天井,四周环有二层小楼,均是竹木砖石混建而成,间有穿花木斗,飞檐如翼,阁楼高耸,上宽而下窄,颇有一番西南风情。
步入正厅,便有一身着红绿蜀绣织锦的年轻女子迎上前来,与王姑娘玉手相握,热泪夺眶,想来应是王姑娘的妹妹王君梅了。看王君梅的打扮,她在此家也应是养尊处优,不仅周身丝帛锦绣精巧,身上织银首饰也戴了许多。而她长相虽也秀美,但相较姐姐却少了几分仙气。姐妹重逢,家长里短,似有说不完的话,可在王君兰将家中异变告诉妹妹之后,二人悲从中生,紧抱对方嚎啕大哭起来。
其余众人围在周边,看着两位女子抱头痛哭,也不好上前劝阻,只得等她们哭得累了,再做介绍。众人之中一长须长者单字名逸,乃是胡氏家主,已过耳顺之年。另一位白胖男子则是胡骄,为家中独子,王君梅之夫君,以与其成家一年有余。胡老太爷老来得子,家中自然将他宠若珍宝。其余人等便是女子及旁系亲属,一同住于祖宅之中。
自王君兰进屋之后,那胡骄少爷便眯住双目将她盯着,移不开眼,口唇微张,好似要流出涎液一般。王君梅哭完之后,转身见到夫君痴态,小声对其嗔道:“看个啥子看,人都来了,还不早晚是你的,急什么的?”
杨坎听到,不由苦笑,心中暗惜如此绝世佳人,竟配了个憨戆丈夫,实是造化弄人。然而两族家事,自不容外人置喙,杨坎也不愿多管闲事,只好将胸中愤懑压至心底。待两位少女续完旧,胡家众人便为杨坎一行布置好住处,又将郑峰录为后厨杂役,便教三人去客房歇息。杨坎待诸事安排周详,佯装漫不经心道:“久闻重庆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今日初见,果然教人流连忘返。若能留此寻分份闲职,宠辱偕忘,诸事皆空,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上官兄意下如何呢?”
上官仇闻言叱道:“君子承命,怎能半途而废?我等自京城奉命来此,已行千里之途,而重庆至岳池不过二百余里,何不能到岳池之后再做打算,也好教我等不辱使命。”
杨坎无言以对,心中暗忖:“上官兄此言句句在理,我既已抵达重庆,纵是再行两百里路还能惹出什么是非?既是不差这几天路程,倒真不如去往岳池,结了君命,还能拿到不少赏钱,日后安家立命也要容易许多。”心中念毕,便笑道:“上官兄言重了,在下只是心有所感,随后一说而已。”
杨坎等人前往客房歇息去后,胡家上下便开始忙活置办家宴,为王君兰接风。时至傍晚,用餐之时,众人分坐两桌,杨坎三人与胡骄少爷,及一些旁系家属坐于一桌,其余人等坐在另一桌。杨坎心中奇怪,这分席分得好生蹊跷,竟将老爷少爷分开来坐。直到上菜之时,才看出门道,原来杨坎所在这桌,有酒水鱼肉,而另一桌则上的纯素宴,不见半点荤腥。
其实众人与王姑娘一路,为了兼顾王家习惯,几十天来基本都是素餐淡饮,这可把陈焱离憋得够呛。今日用餐,陈焱离见有大鱼大肉上桌,也不顾辣油烫嘴,不停动箸往嘴里夹,口中直呼:“好吃!好吃!”
杨坎心中虽爱美食,却对美人更为在意,一边吃着,一边自言自语:“这里待王家姑娘真是无微不至,为顾其家规,竟专门办出一桌素菜,以合其口味。”话音刚落,便听旁边一人附身耳语:“这你可就错啦,我们家那老太爷也是不饮酒糟,不近荤腥。只是这大少爷自小嘴馋得很,若闻了肉香,不给他吃就大哭大闹,家里没得办法,只好给他破了戒。”
杨坎听了,心中感慨,然他虽是不齿,可自己却是因那胡家少爷方能饱上口福。重庆菜肴,色味鲜明,多以麻辣为主,其做法与江南美食大相径庭。且不说这辣子鸡,毛血旺等一听名字就令人毛孔贲张的火辣佳肴,就是这听起来清淡无比的水煮鱼,也是铺了满盆辣油,红艳欲滴,缀着星星点点几颗麻椒葱花,分外养眼。吃在嘴中,肉感鲜嫩,只觉舌尖好似放鞭炮一般酥麻过瘾,虽辣得张口哈气,却停不下嘴。
大快朵颐之时,忽听得陈焱离朝地上猛吐一口,说道:“呸呸呸,这是什么东西,麻死我了。”原是他吃下了一颗花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宴后,众人各自散去,杨坎一行三人回到客房休息。第二天,两位王姑娘为表感谢三人一路照顾,要请他们城中游玩两日。杨、陈二人欣然同往,唯独上官仇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同去。其实并非上官仇假意不去,而是他自京郊一战以来,丹田之痛一直未愈,需要每日静坐调息,方能缓解。
临行之时,忽听得有妇人之声:“胡家幺妹儿,你要到哪儿切哟,赶紧来打倒倒胡,三缺一咯。”
王君梅转过身来,看见一艳妆妇人挥着手绢,冲她招手。忙不好意思地看了姐姐一眼,便回道:“张姐,今天不巧啊,我姐姐来家里了,我要陪她四处玩玩,要不明天再打吧。”
却见那妇人将腰一叉,挥绢说道:“那你们一哈来嘛,大家一起摆摆龙门阵,多安逸哦。”
王君兰听了,对妹妹说道:“小妹你去玩吧,姐知道游山玩水不合你性子,你另找一人为我向导便可。”
王君梅冲姐姐嘻嘻一笑,道:“嘻嘻,我就知道姐姐了解我,那我先去啦。张姐,你等我哈,我哈哈儿就来”说罢,王君梅便拉来小姑子代为引路,自己飞也似的跑开了。
杨坎心中感慨,人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似也不无道理。
几人在重庆城中,去了罗汉寺、洪崖洞等几处名胜,路途虽是不远,但地面高低起伏,台阶遍布,一路下来,难免咯得脚疼。领路之人在此地走得惯了,陈焱离又是苦力出身,自然觉不得累。而杨、王二人却走不动了,只好让他二人先去玩耍,自己留在原地歇息等待。
杨坎难得有此机会同王君兰独处,便搭话问道:“王姑娘,此来重庆已有两日,你觉得此地相较杭州如何?”
“尚好,虽不若杭州热闹繁华,却有别样风土人情。”
“不过你既来到重庆,又有婚约在先,当下无人做主,想必这胡家会让你早些过门,冲冲喜吧。你那丈夫,虽不中眼,但衣食穿戴,应不会委屈了你,况且还有妹妹相陪,婚后也不至于举目无亲。出嫁之后,就当安心相夫教子,不得恣意玩耍,你可准备好了?”
王君兰应了一声,低头不语。杨坎便接着说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记得多年以前,父母在时,我便在书院之中,习文学武,鲜有出门。直至父母仙逝,我虽悲痛欲绝,却也得了机会游走四方,过吾所欲之生活。”
王君兰默然片刻,道:“杨大哥,实不相瞒,早早嫁人并非我愿,而是爹娘执意将我姐妹家走,否则我也不会数次溜回家去。如今没有爹娘牵挂,我也曾想逍遥江湖,可小妹独在重庆,实在放心不下。我与妹妹虽是同年,可毕竟长她几月,现在爹娘不在,我若也离她而去,恐怕她要记恨我一辈子吧。”
杨坎叹道:“你有此心,乃人之常情,我也不好相劝。不过依我之见,令妹作何想法,你我并不知晓,不如明日你找些机会跟她聊聊,姐妹之间将话说明,总归不是件坏事。”
“也好,谢谢杨大哥指点。”
“不必称谢,若你还有什么心事,也可同我讲讲,在下虽才疏学浅,但这些事情兴许可以帮忙出些主意。”
二人正聊着,忽听有人在喊,原来是先行的两人回来了,手里拿着许多串串,分给杨、王二人。四人一路吃着,回家去了。
回去之后,王君梅还未归家,直至晚饭时间还没回来,想必是在外面吃了,众人便不等她,先行动筷。
用餐之时,杨坎瞧了一眼正狼吞虎咽的胡大少爷,端起酒盏敬了他道:“这两日承蒙胡公子款待,在下敬你一杯。”
“不要谢,你们一路照顾我家堂客,我还要谢谢你们嘞。”说着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敬完酒,杨坎贴过身去悄悄说道:“胡公子,我们一路送王姑娘过来,也算半个娘家人了,等她过门之后,你可不要怠慢了她啊。”
“这哪里的话,既然是老子的婆娘,当然要让她吃好喝好,养的白白胖胖的,再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哈。”
“这,恕在下不敢苟同。公子你想,王姑娘家富万贯,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早已看不上眼了。你若想哄她开心,得要知晓她所缺何物,方能投其所好。”
“哎哎哎,对头,有意思,那你讲讲她缺的是啥子。”
杨坎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然后与他悄声耳语道:“你想,王姑娘不远千里嫁来重庆,身边除却一个妹妹,举目无依,如此境况,最需要的乃是乡情。依在下拙见,你可专门为她建上绣楼一间,墙瓦漆柱均仿江南雅阁,卧房之内再按她旧时闺房铺排。恰好她与胡夫人是亲姐妹,若不知如何布置,还可向你夫人请教。王姑娘若见你如此有心,对你岂不更是欢喜得紧?”
胡公子闻言大喜,拍手笑道:“哎呀,老哥你讲的太巴适喽,来来来,我也敬你一杯。”说着便拿起酒壶,为杨坎满上一杯。二人举杯交错,相谈甚欢。
入夜时分,王君梅方从姐妹家回来,蹑手蹑脚关上大门,便要回房休息,看面色似乎输了不少钱。王君梅步入中庭,却发现杨坎正拿着蒲扇,在天井下纳凉,满面红光,似是喝了不少酒。王君梅向他打了声招呼,劝道:“夜里院内阴凉,杨公子早些回房休息吧,别在外面着凉了。”
“不碍的,刚同你夫君喝了些酒,身子暖和呢。”
“他怎么又喝这么多酒,你也不劝劝他。”
杨坎笑道:“胡公子今日高兴,就多喝了几杯,不打紧。”
“呦,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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