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xx 院三楼,328 室。  水泥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在“啪”声后齐齐点亮,五月正中蒸人的天,刹那间却凉意四起。  用了有些年头的两个 LED 灯管吐着委顿的白光,正好照了窗外因风簌簌的树,光与影在整间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上沉默对抗,阴影那方偶有些气力不支的波动。  卫庄进门后没太往里走动,站的位置刚好与实验台边缘平齐。  “老师…”  话没说完,转身就看见盖聂轻柔地、小心地——锁上了门。  是反锁。  锁芯咬合那一瞬间,卫庄心脏深处炸出一股本能的颤栗。  “高校导师猥亵学生”“性侵幼童”“曝尸”等令人太阳穴狂跳的字眼像失控的弹幕一样在卫庄脑海中穿梭轰炸,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想多了,甚至他还在自嘲:自己一个身强体壮的二十岁男青年,只不过是跟个男人共处一室就想到这些,真他妈是脑子抽了;但另一边的思维就像被黑客攻击过的失控后台,无法擦除那些滚动的、令人作呕的大字。  盖聂从卫庄身边走过,笔直、稳重,收敛着气息,看都没有看一眼卫庄的脸色——  仿佛这样没有任何不妥,不会给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带来任何不适;也或许是这样的事情,他早已轻车熟路。  卫庄为自己的第二个猜想紧了紧头皮。  盖聂走到屋子正中,离卫庄约莫两米的距离。  这个房间门窗对开,中间部分空空荡荡;屋内两侧有些斑驳的白水泥墙前,是两张长而厚重的实验台。夜里十点,走廊里没了半点白日里的人声、机器声响动,整间屋子静得让人心慌。旁边两排电子天平反射着灯光,亮得死气沉沉。  听说人在极端恐惧或紧张时,反而无法把目光从恐惧的源头上移开。  卫庄死死盯着盖聂的背影,渐渐感觉自己的双眼像被缠了一层白纱布的刀刃,整个视野里,特别是盖聂黑衬衣的边缘,裹上了一层乳白色的冷光。   卫庄吞了口唾沫,在寂静的称量室内,“咕咚”一声,清晰可闻。  却没心思可以分给“尴尬”,因为盖聂说话了:  “你确定要知道?”  他为什么不转过来?  卫庄的思维突然越界,无厘头地一脚,重重踏在刚刚脑中那些令人惊惧的词汇上,笔划连带着画面碎了漫天。  “嗯。”卫庄的本能替他应答。  和在饭店里点完单,服务员问了那句“确认是要这些菜吗”之后,根本不用在意的一声应答一样,本能到卫庄没有三思而后行的机会。  然后他看见,背对着他的盖聂把两条小臂曲了起来,好像是合在了胸口。  挺括立整的衬衣右肩随后被剥离开皮肤,卫庄看见他的衣领从脖颈滑到肩胛骨上缘。  我靠。卫庄心中暗骂一声,他脱衣服?脱衣服干什么?  衣领停止了危险的下滑,盖聂脚步一错,转过身来。  右锁骨没了衬衣严丝合缝的掩蔽,成为冷白灯光下笔墨流畅的素描画;薄薄一层腹肌比例优美地嵌在那半边精瘦的躯干上,仿佛被轻薄初雪覆盖的沟壑。  卫庄在成日吱哇乱叫的男生宿舍楼里见过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身体,根据男人简单粗暴的审美标准,那些身体大致分为:胖的和瘦的、高的和矮的、健美的和油腻的。  可能是因为灯光色温太低,这一刻的卫庄没想起那些形容词,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的身体,白得有点晃眼。  盖聂淡淡扫了一眼卫庄,抬手握住衬衣右襟,不疾不徐地褪下。片刻后,除了被衣袖堆盖住的手腕,盖聂的右边上半身暴露在卫庄的注视下。  太明显了,在盖聂小臂才落到肋间的时候,卫庄就注意到,他的右大臂内侧有一线异色。  盖聂轻轻抬起未褪出袖管的右手,纯黑色衬衣在他腰后拉起幕布,显得他那条手臂像个即将放上展台拍卖的艺术品。他把小臂和大臂立成一个直角,再捏紧拳头,大臂上的肱二头肌随之凸起。  形状还不错,卫庄在心里客观地评价。但这不是重点,卫庄的目光在那块“还不错”的肱二头肌上停留了半秒都不到,就很快定格在了他大臂内侧正中、隆起的肌肉的下边缘处。  因肌肉的用力凸起,那里弧出一道柔韧的沟壑。只看光泽,就知道那一片皮肤比上面的皮肤嫩得多。在那条沟壑的正中,有一个深墨绿色的、小小的“+∞”。  原来是纹身。  生存本能不知什么时候撤消了危机警报,卫庄抬眼看着盖聂双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相当平静了。  盖聂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扬起的手臂更往外翻了翻,示意卫庄继续看。  “+∞”靠近身体那侧约半厘米的地方,一条细线开始顺着肌肉的下轮廓柔软爬行。那条线精准描画着盖聂隆起的肌肉和绷起的骨骼的边缘,契合得如同雕塑家在石膏像上刻好的结构线。  细线柔柔地勾勒好二头肌,来到肩前侧,与三角肌的轮廓衔接起来,向上触到锁骨的末端,再轻盈地跃上肩头,看不见了。  盖聂看见卫庄的视线终于失了目标,便缓缓转过身——  那条线仍然遵循前面的严谨,咬合着三角肌的外边缘蜿蜒而下,停在大约与右腋齐平的一点上。盖聂双臂微曲,向后压肩,薄韧的肩胛骨蝴蝶展翅般扬起,一个精致翩跹的“-∞”正好点在骨尖上,活像剑尖上挑了只轻盈自在的蜻蜓。  (-∞,+∞)?  卫庄用目光反复描摹那条细线走过的轨迹,恍恍间错觉自己身体上相同的地方也升起一线灼烧感。那一线火辣勾在身体上倒痛不痒的部位,不要说“邪恶”和“刻骨铭心”这样的特殊意义,几乎连性感都算不上。那又会是什么意思?  幻想中的疼痛迫使卫庄绷起自己的肌肉,瞬间刺痛更烈。    卫庄突然开口:“这是警告。”  盖聂闻言转过身来,一直平静得冷然的脸上抹过一小簇光亮,他看着卫庄,出口声音很沉:“何出此言?”  卫庄微微耸肩,一脸不在乎的调侃模样:“直觉,乱说的。你神经兮兮地把我锁在这屋里,光脱衣服,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盖聂嘴角淡漠地勾起,根本没有一点笑的味道,“很多年了。如果不是因为偏头就能看见,我可能早就忘记我身上还有这个东西了。”  卫庄很见不得盖聂身上那种仿佛置身世界之外的漠然,故意恶意地追问:“我说对了?负无穷到正无穷,你野心不小啊——虽然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不过现在看来,你是受过教训了吧?”  盖聂看着卫庄执拗又挑衅的眼神,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说:“卫庄,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老师。”  说完抬起左手,食指点点二头肌上的+∞:“肌肉、身体正面,都是我能看见、能掌控的;”又背过身去,左手绕后,点在-∞上,“它属于我,但我对它的感官只有触觉,更像本能,所以可能会失控。”  卫庄抱起双臂,五指暗暗施力,捏住了自己的肱二头肌。  盖聂转回身来,右臂向上一揽,衬衣重新盖住身体,只留中间一道缝,把腹肌的中轴线暴露在外。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说我‘野心不小’,是以为我想掌握从负无穷到正无穷的整个世界。”  卫庄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但不是。”盖聂说着转过身去,手指捏住两边前襟,利落地往下一撇,露出整个后背——左半边后背干干净净,右半边那原本“连性感都算不上”的细线和-∞被左边的白净一比,瞬间溅出些妖异的味道。  盖聂转回身来,伸展双臂,同样,左臂、左肩都干干净净,两厢对比下,烙了刺青的那半边身子像个受了诅咒的祭品。  卫庄好像一下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盖聂的脸色在纯黑衣料的映衬下有些凌冽,“只有一半——我只想控制我自己。卫庄,我是同性恋,天生的。”  卫庄心头微动,问:“家里人不让?还是你因为这个伤过人?纹身疼么?”  盖聂愣了一下,答:“纹的时候好像有点疼……忘了。”  “那你这‘警告’的时效性也太差了。”卫庄说,带着点幸灾乐祸。  盖聂重新拢好衬衣,一边扣纽扣,一边抬眼看卫庄,“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确定要看——就算只是我自己,背着从负无穷到正无穷的所有,偶尔也还是会累的——现在你看过了,也知道了,以后,我的负无穷就由你接管,行不行?”  这算是…表白?卫庄把盖聂那弯七拐八的三句话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了好几遍,心里有些耐不住的雀跃,可还有那么固执又坚硬的一角拽着他,要他把刚刚没着落的问题问个究竟:“要我接管,你至少得告诉我,你身上这东西是什么烂摊子砸出来的。”  盖聂扣好扣子,双手垂在身侧,拇指挨个儿把其他四指按了一边,骨节“咯咯”响。  “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我高二…那时的环境不比现在,我还以为我有病。”盖聂侧眼看着一边静止的电子天平,像要把目光锁进那个小小的称量室里,“正好有个女生追我——”  卫庄点点头,懂了。  “你把人家害成什么样了?”  盖聂猛地回头看着卫庄,认真又严肃:“半年后我就跟她提分手了,没有进医院,没有退学,没出什么大事——我跟她做过最亲密的事就是接吻。但我跟她分手时说了实话,她很伤心,我无能为力。”盖聂低头,话音渐弱,“亲手伤害了别人,又说自己无能为力,连受折磨都像是在为自己脱罪——所以更折磨。”最后几个字真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卫庄听得心里一颤——  独自背着从负无穷到正无穷的所有,是啊,累。  沉默半晌,卫庄问:“现在呢?”  “现在?”盖聂抬起头,表情和语气都在瞬间恢复如常,“我们很多年没联系过了,只知道她上大学后好像交了新的男朋友。”  卫庄还以为自己要听的是一场惊德育处泣老父母的虐心狗血大戏,一听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冷了一晚上的脸怎么都没绷住,有点讶异地问:“那这纹身——?”  盖聂淡淡苦笑:“无论她后来过得好不好,我给她的伤害就是伤害,不会变。我不能再伤人。跟她分手后一个月我就去纹了。”盖聂顿了顿,苦笑褪了苦味儿,变成带点自嘲的怀念,“那时候学校管得严,男生头发都得剃板寸。为了遮这个,我那两年都只能买大两个号的 T 恤穿。打球赛的时候,别人都直接穿球服,我还得在里面套件短袖——真热。”  卫庄本来被他说得有些沉郁,可听到后面,想着大夏天的篮球场上,还有个人傻兮兮地在球服里套一件比自己活活大出两圈儿的 T 恤——这一跑起来不跟个气囊似的?——卫庄“哈”一声,笑出来了。  笑了一声感觉不太对,赶紧干咳两声,把“审问”拐回正轨:“上周你还劝我好好学习——一个星期就改变主意了?为人师表,立场这么不坚定,不好吧?”  话题转得太快,盖聂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似的:“嗯?劝你好好学习?”  卫庄兴师问罪:“你问我考研还是保研。”  盖聂顿了两秒,说:“……上第三次课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你能接受,如果你也想,我就跟你在一起——”  卫庄一听也愣了,既然这么早就有想法了,那这两个月打太极似的推来推去是干嘛,逗他呢?  盖聂接着说:“但是自那之后我就没再谈过恋爱,不是很懂,因此不确定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是不是你也想要的那种‘靠近’——所以只能慢慢试。除此之外,我也有私心,怕按我的想法追得太紧,会吓走你。”  卫庄无语:这就是传说中恋爱经验几乎为零的理工科钢铁直男?靠近与否还得用穷举法一个个试?  盖聂话匣子漏了一样,自顾的继续往下说:“至于问你考研还是保研,是想说,如果你对我这个学科有兴趣,可以来做我的研究生;当然如果你想去别的学校,我也可以调动岗位……”  盖聂接下来还想说“或者直接换工作”,卫庄直接上前两步,头一歪,两瓣嘴唇贴上来了。    一吻结束时,原本主动的卫庄被盖聂紧紧扣在怀中,后颈、后腰连着后脑勺都陷在盖聂温热的手掌里,睁眼就看见盖聂微眯的、浓黑的眼。  卫庄不服输地用掌根在盖聂裤腰上沿摩挲两下,不加掩饰的微喘呼出,明显的挑事:“老师,让小自己十岁的学生帮着背一半的人生,你好意思么?”  盖聂扣着卫庄后腰的右手一路往上来到他颈侧,钻进衣领里,又一直滑到肩胛骨上,意有所指地在骨尖儿上摁了摁:“不会让你吃亏的,你的所有——从负无穷到正无穷,都交给我。”    Fin.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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