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从安取了伤药来,药膏用一只扁圆的青色小瓷瓶装着,景从安用小指挖出一点来涂在掌心,搓热了覆在安林春的脚踝处。 他动作轻缓,安林春只在他手刚碰到脚踝的第一下反射性缩了腿,但是景从安的手压在她膝盖上,她弹了一下又被他按平了。 “安林春,你这脚再不处理就真的废了。”景从安一边冷声教训一边用手轻轻按着她的踝骨。 安林春眼下脚被他按着,暂时没了脾气。被他说了一句也没作声,静静躺在那儿。 她从旁边拖了条薄被靠在矮榻一侧的围栏上,脑袋枕上去,上半身能稍微抬起一些。 “安林春,你这踝骨是怎么断的?”景从安见她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问道。 安林春原本一心挂在自己的脚上,整个神经都吊着,忽听景从安问自己问题,她转了转眼睛,反问他一句,“景大人吃过核桃吗?” “核桃?没吃过,我不爱吃。”景从安疑惑了一声,然后摇摇头。 他不吃核桃,他不喜欢核桃的味道。 “那……景大人见过别人敲核桃吗?”安林春又问道。 景从安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他还是见过别人敲核桃的,环彩阁的小绾姑娘就很爱吃核桃。每次他过去,总会见到她坐在屋里,拿一把精巧的铜制小锤头慢慢敲着山核桃。小绾姑娘见他来了,便往他怀里一赖,将核桃塞进他手里,让他帮忙剥。景从安练过武,手一捏核桃便碎了,然后再细心的帮她将核桃肉挑出来。 “就像敲核桃一样,那把锤头一下一下敲在骨头上,敲的时间久了,骨头自然就裂了。”安林春解释道。 她说话时声音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告诉景从安核桃该怎么敲一样。 景从安听了却是心中一颤,他惊诧地回过头去,见安林春仍旧神色如常的躺在那里,刚刚那话完全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他开口道,“不疼吗?” 不疼吗?安林春将这三个字来回想了好几遍,最后没有回答。 景从安问的是句屁话,她又不是个死人,怎么不疼?可疼是一回事,能不能坦诚的告诉别人又是一回事。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听她抱怨,听她说那些受过的折磨和心底的委屈。这些情绪只能对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说。安林春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景从安并不是可以倾诉的对象。 “安林春,你到底怎么想的?你都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空去管别人死活?你想救柏兰,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先死?你不要自讨苦吃,也不要自不量力!”景从安忍不住斥责道。 景从安是真的很生气,因为安林春每次做的事都让他捉摸不透。他觉得她脑子是有问题的,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他有时又觉得她很清醒,坚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她的行为举止常常很怪异,让他看不明白。 安林春听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她抿了抿唇,最后低低开口道,“景从安,我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八,怎么了?”景从安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说了。 景从安今年二十八了,早在他二十五岁之前,皇帝还很操心他的婚事,后来见他游历花丛,风流自在,便也就懒得管了。 “你在这二十八年里,有没有什么遗憾?”安林春问。 “没有。”景从安想了想,摇头道。 景从安一生活的洒脱,从来只为自己而活。他想做的他都会去做,并且都能做到最好,他想要的也都有办法得到。他的每一天都没有遗憾,往后也不会给自己留遗憾。 “我有。”安林春淡淡道,“在我一生之中,我有一个遗憾。” 林深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因为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转移到腰椎。在她青春正美好的时候,在她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时候,在她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场疾病倏然而至,带走了她余下的所有时光。 从病发到去世只有六个月。 去世之前,她记得医生对她说,好好配合医院治疗,情况乐观的话还能再活两三年。可他父母放弃了,因为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弟弟读高三,妹妹读高一,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要用到钱的地方很多。可是如果林深接受治疗了,家里就会被掏空。 让一个注定即将死去的人掏空家底,让剩下来的活人的日子变得艰难,她父母选择了放弃。 林深其实很想活着,哪怕只有两三年,哪怕要接受痛苦的治疗,将大把的时间耗在医院里,她也想活着。毕竟人对生命总是有美好向往的,在她余下的那些时光里,她想好好利用每一天,让自己开心,不留遗憾。可是她的选择权被剥夺了。 说不恨是假的,可是她多少能够理解。她知道父母是爱她的,只是面对三个孩子,这些爱总会有一些失衡。她也知道她家虽然不拮据,但是也是真的没有钱挥霍在她的病上。放弃是最明智的选择,只是被放弃的人,会陷入难以抑制的痛苦之中。 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结果。她也知道,因为放弃治疗,她的父母深陷自责。她不想他们难过,可是自己又无法排解心中的痛苦。 因为心态和心情的原因,病情加剧恶化,短短六个月的时间,林深就去世了。 安林春说她有遗憾。她的遗憾就是,在自己很想活下去的时候,被剥夺了生存的选择权。所以当她看到满身是血,却还努力睁着眼不让自己睡去时的柏兰,她觉得看到了她自己。她想救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柏兰那唯一的一个选择权。她想给她,她觉得只有自己能给她。 “我救柏兰,其实只是想弥补我的那个遗憾。”安林春轻轻道。 这中间的事态曲折,安林春终究没有告诉景从安。毕竟她一直谨记着交友的大忌,交浅言深。她跟景从安,关系并没有好到能跟他畅谈心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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