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6梁不周抓着卓满棣的手从未有过地紧。　　卓满棣到底沉稳，大风大浪不是没有见过，经验让他在此刻还能思考，还能想想这底下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抓着梁不周向后滚到一边去，手里的光只留下最弱的一缕，跪坐在略受惊吓的梁不周面前，握住她的手道:　　“能开口吗？用气声说话。”　　他的呼吸喷吐在梁不周鼻尖，他俩凑的太近了，梁不周点点头。　　“底下那东西可把你吓着了？说句实话，我也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能怎样呢？光害怕总是没用的，来，肚子鼓一鼓，深呼吸。”　　梁不周努力照他说的做，倒是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听从，辛亏有效，她从那种饱受“被看”煎熬的状态中脱出来了。　　他的脸有点儿像师傅。看着卓满棣在微光中柔和又深邃的轮廓，梁不周心想。　　“那东西我们方才应当才打过照面，没什么好怕的，我仔细瞧过，没一个有眉毛的，个个都是大秃子，不就在刚才你还捅过俩么？好了，好了。”　　卓满棣是长子，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安慰幼童似的口吻。　　梁不周不太喜欢被人这么安慰，别扭地放开他的手，闷闷地“嗯”了一声。　　卓满棣失笑，轻轻挠了下她的指尖，顺从地放开手，流畅地继续道:　　“那不管怎样，我们总得想个法子下去瞧瞧。”　　梁不周揉揉手，心思也活络转起来。　　怎么瞧？看那数量，不说几百也得几十，她估摸估摸自己的实力，全给揍翻，在那种狭窄空间里，有点儿难，但也不是不行，只是可能得挂点彩。　　卓满棣像是看懂了她的想法，自己接过话头:“别想着下去一通蛮干，单打独斗我当然是信任你，可群攻呢，你还不够。”　　梁不周闻言，抿着嘴微微使劲，往墙上一靠。　　“我想着我这毒好说歹说对他们有用，我多放点下去，他们就该歇菜了。”　　卓满棣也靠在墙上，那软的出奇的泥就窝在他俩身后，梁不周的心情却舒坦不下来。　　多放点？方才卓满棣用的毒可都是烈的不行的，才把那怪物勉强毒倒。往日一滴能够毒死方圆十里妖魔鬼怪的天意，怎么到了今日就失了用处呢？梁不周想不通，不过她知道，绝不能让一个天意人的能量再这么耗下去。　　“我下去，跟他们打架。”　　半天的呼吸间，梁不周只憋出一句这个话来。　　“别了吧，我的姐儿。”卓满棣扯出个嘲讽似的的笑。　　“您那两下三脚猫功夫，搁这儿坐坐吧，我去去就回。”　　语毕他猛然弹起，然而——　　下一秒就被梁不周摁回原处。　　梁不周学着他露出个不伦不类的笑容来:“你才搁这儿坐着吧，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摁回去。”　　她一把抽出木刀，没等虚弱的天意人有所反应，一刀便下去给他劈成了昏迷天意人。　　“总挡在身前，不好进步。”　　她喃喃自语，刀未收，在黑暗中像个什么动物，凭着脑袋里的回忆和感觉一路朝着那个漆黑的洞口而去。　　　　梁不周到了洞口，梁不周下去了，她的怕和失态在看不见那群玩意的眼神的情况下，早就消失殆尽，也因此，她才不需要卓满棣的照顾和他的光，让他好好睡会儿。　　秃头们没有呼吸，梁不周发觉自个的呼吸打扰到了自个的听觉，于是她和他们一起停止了呼吸，她也说不清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她为了杀他们而来。　　所以，他们也愈用加倍浓厚的尸臭和加倍阴狠的攻击来招呼这位目的不纯的来客。　　她挥刀不喜欢想事情。　　像这样一个，一个，那些家伙在她下去时像虫子似的涌来，弄得她还是心神不大定。　　所以说吧，这次大概是她的历练，挥刀时，别再想其他事了。　　一下子，卓满棣，妖魔，甚至是师傅，都被她抛到九霄云之外。慢慢地只有那个声音留下：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一丶二、三……一百……。　　她几乎是个计数器，而非人。　　能快点命中要害，能快点杀死对手，这可是准则呀！　　她的耳边浮现了一个声音，不知是谁在说：“天生的刀客……天生的刀啊……”　　一直一直，那声音叨叨念个不停，她的心却怪异地没有动摇。　　她伴随着声声叹息，砍下了最后一个脑袋，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作。　　至此，洞穴里失去了任何活物的声音。　　刀亦干脆利落地收回腰间。　　然而一摸腰上，粘稠湿滑，竟是惹来一手的血，滴滴哒哒地从她的背后流淌到地面上，味道挺大，她终于闻见了，那是自己的血味。　　有点儿麻烦。　　梁不周想着，回到昏迷天意人卓满棣的身边。　　　　“卓满棣，卓满棣。”　　她用黏糊糊的手抓住青年的肩膀使劲儿晃动，像是回到了最初他们掉进来的情形一样。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懊悔，其实在那时就该发现的，卓满棣不太对劲。　　“……”　　而这次，卓满棣非常安静地醒过来。　　“什么味？”　　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声音有些沙哑。　　梁不周把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地后退几步。　　然而卓满棣一亮天意的光，瞧瞧自己肩膀上两个明晃晃的血手印：“真把我当盲人了？”他面无表情。　　梁不周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心虚。　　　　被对方狠狠说教一通，怕是山下庙里的胡子拖地的老夫子也没这么爱叽叽歪歪。梁不周心想自己已经十七岁，不该受这种委屈了，便脚步稳重地拽着卓满棣要跳下洞口。　　青年无奈，小心护住才替梁不周愈合的伤口，跟着她一起跳去洞里。　　总算能看清洞里的样子。　　这洞果然是大，周围是松软的泥墙，和方才见到的色泽没有任何区别，顶多更加柔软了些。梁不周满目都是像这样的土色，眼神已然麻木非常。　　然而让人心里发毛的是，方才梁不周清清楚楚地记得的，由自己砍头或是穿心的一百零八具尸体，地上却连一具都没剩。　　换言之，他们全部消失，凭空，梁不周仔细查看过，一粒指甲盖都没给她剩下。　　她蹲在地上扒拉着土地，想从里头找出那一百零八具不翼而飞的尸体。　　没找到见了鬼了，可扒拉到最后，心里才不由得发觉：找到那一百零八具尸体，已经成了一种不可能。　　她摸摸后腰，那里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一切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　　　　“小梁。”　　卓满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喊她过去，梁不周摸着腰走了过去。　　他开口道：“我在这儿有一些发现……你方才在找什么？”　　梁不周的脚步一下子凝固在原地。　　“尸体。”　　她回答，看着卓满棣毫无波动的面容。　　“什么尸体？哎，你老摸你腰是做什么，年纪轻轻腰子就不行了？我说你们小孩儿哪来的腰子，别摸了，我给你瞧瞧。”　　卓满棣像个老医生一般，凑过来把她的后腰看了一遍：“挺好的，行，我跟你讲我刚在这儿……”　　　　“卓满棣。”　　梁不周嘴巴涩然，从喉咙里憋出他的名字。　　“别打断我，干嘛呀？”　　“你刚才问什么？”　　梁不周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　　“我问……？”　　“腰子的前一句。”　　卓满棣直起腰，他的眼神清澈，困惑就像是刺骨的针一样，狠狠地扎在梁不周的心上：　　“我问你在找什么尸体。”　　梁不周重新被固定在了原地。　　卓满棣带着显而易见的真实迷茫看着她，他着实完全没弄清楚梁不周究竟想表达什么的东西。　　黑本就是无拘无束地四处侵略着，此刻它亦不放过梁不周骤然失去防备的心房，在这洞穴深处，隐隐闪耀着属于他们俩的细小微光，可梁不周只觉得如坠深渊，她想她该怎么办。　　半晌，她只能狠狠一巴掌招呼在了卓满棣的脸颊上。　　“把卓满棣给我。”　　她对卓满棣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