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中用 我躺在床上,因为姐姐不在了,我自己可以霸占她的位置,长枕头,长被子,我摊开手脚,宽松得要死。这里已经没有了姐姐的温度。没有了痕迹。耳边却时常听见姐姐的声音,在这房间里更是泛滥,她叫着我的名字,我转头去找。 找那种空空如也的声音。越找越悲伤。 并不是空旷的房间,而是挤满了许许多多杂物,我像寄生在这里的一个怪物,所有的物体都可以搅疼我的太阳穴。 想起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每个人填一个梦想。 什么是梦想? 是不是渴望的,想要的?那么我想要什么,我闭上眼睛,反反复复闭上眼睛,这不是第一次写什么梦想了,第一次是一年级,我学别人那样填了个明星,现在想想简直笑死,我还不如填个总统呢。既然不切实际,哆啦A梦也行。 那一天晚上,我头一次思考我想要什么,我希望会变成什么,想来想去,只想出两个答案。一个比一个荒唐的答案。如果要说实话,这其实是我的全部啊。 如果要是这样子,那么,会不会太不幸了…… 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我又在学校门口看见郑柔,白白净净的脸,穿着那么宽松的校服也那么好看。柔软的风,将他的发丝飘起。我迷离地盯着他看,一瞬间,眼睛用力地酸了起来。 那时候,我向他提起了梦想。我对郑柔说,昨晚我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想到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希望自己闭上眼睛永远都不会醒来,不会有明天,不会有太阳,不会有学校,不会有一个叫顾心尚的女孩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我希望自己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顾心尚,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顾心尚啊,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存在的人。 郑柔眨着大眼睛,他是那么意外,校服的领子系得整整齐齐。他说:“顾姐姐啊,那你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开口的时候,郑柔又把小小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白白的牙齿。因为我说:“我希望有人爱我。”他看着我,没有嘲笑我,只是歪着脖子问我:“这个也算梦想吗?” “很奇怪吧?”我嘿嘿地笑。 “你真的填了其中一个?” 我快步走在他面前,然后回头,倒头走,我说:“两个都没有填,无论是‘有人爱’还是‘消失’我都没有填。” “那你填了什么?”郑柔看着我,我的眼睛也直线一样看着他,而我的步子也没有停,一直后退,而他冲我走来,听到他说现在左转,移一下肩膀,我就笑个不停。 “我就抄了前面同学写的那个。”我照办了,身体往左边走,又听见他说右边右边,我又往右边踏步。郑柔现在变成了我的眼睛。他说:“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我又笑了。 我喜欢这个游戏。我越走越快,郑柔洋娃娃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劝我说不要走那么快,可是我不听,当听见郑柔突然的一句“小心”,我脑袋就已经“砰”的一声了。突然一下子撞到了电线杆。我摸着疼痛的后脑勺,皱眉说:“好像是填了……” “填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头发,它已经长到肩膀了,第一次见到郑柔的时候,我的头发比他还要短。他叫我哥哥。我笑了,在阳光中笑了,我说:“我填了作家。” 他也笑了,“这个很好啊。” 我夸张地双臂交叉:“不可能得啦,我想都没有想就填的,我怎么可能当作家啊?上次我还填了明星呢,你当明星还像点。”我看着郑柔还没有长开的脸,越看越觉得他长大肯定是个帅哥。我还问了他填过什么梦想没有。 他回答的是警察。他爸爸是警察,长大也想当警察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小孩一切的行为都是首先从大人身上开始模仿的。我看着郑柔水灵灵的脸,可惜道:“当什么警察啊?就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当个男艺人还像话些,靠脸吃饭吧,当然,前提是你不长歪。” 郑柔没有说话,他的书包总是鼓鼓的。他学习好得跟他的脸一样完美。 我们之前站在操场里,做完那该死的早操,校长就要高声宣布要站出来拿奖状有谁,我总是听见郑柔这个名字的,来来回回的看见他走上台,哪个科都占着第一名。校长每次见到他眼里都有花朵。欣慰。毕竟郑柔就是他们想要的祖国的小花朵。 我就是一米虫,总是欠各种费用。老师说我要是这样长大后只能去种田啦,我从没有走过郑柔站的那个位置。他的红领巾那么鲜艳,校服干净整齐。他的眼睛那么亮。我和他是沿着相反的方向生长的,他走在春暖花开的光明大道上,我却渗入这阴冷的黑暗里,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反而习惯这黑暗的绵长与密不透风。 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天都在做沉下海底的梦,反反复复的沉。飘。就是不上升。不露面。原来是因为我在堕落。自甘堕落。 掌声一次次地响,我也在拍。我拍得像在打自己的手。 春天的阳光打在郑柔的脸上,很快就要夏天,很快就要放假,很快我就要升六年级,我又要长大一点,我十二岁啦。 郑柔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我也一样,只不过他整整齐齐的,我将外套的拉链拉下,风一吹,就在我背后像个自由的翅膀一样扬起。 我说先不要回去吧,他点点头。通常这种情况,我们都是去看看庄稼,看看稻田、麦子、番薯叶,或者去看看海,就一条街道的路,直走,就是我们镇上的海,永远是深蓝的,偶尔发黑。浸泡着每艘大船。 那里是盐一样的气味,还有一种腥,像舌头割掉的那种腥。靠近岸的地方永远有闪闪发亮的鱼鳞片。 我和郑柔去海边走,一直走,走到刷红油漆的水泥桥上,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谢帆,见到他亲着我姐姐的脸蛋,眼睛亮得厉害。一路走来,都是死鱼一样的海风味。我们停在桥的尽头,一个硕大的圆形石面,我们就在这中间,有着护栏,已经无路可走,再走就是海。 从这里可以看到远远的轮廓,建筑物的轮廓,还有树木。大船。近点是被人遗弃的勉强用厚泡沫做的船,还有木板块。还有些零碎的石块,潮退了就露出来,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单只拖鞋。 阳光照在海面上有一瞬间还是漂亮的,闪闪发亮,飞鸟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眼睛发红。风在这里极其的大。郑柔的头发柔软,飘得像波浪。 我指着前方的海,我们站在渡口的地方,往下有石梯。我说:“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有人吗?” “有人,那里有一个岛。” “真的?”我虽然是这个小镇里的,但从来没有出过外面,也不清楚外面。我没有钱。 “你看,这里就是售票的地方,时间到了会有船来接旅客。”郑柔的声音,还有手指都让我看到上面贴着广告,“闸坡,八点,十二点,两点,五点,20元一张票,十岁以下儿童半免。里面有个著名旅游景点,海陵岛。” 我笑着说:“你是半免啊。”我想了想,我已经十二岁了,我不是半免的了,而郑柔依旧是。我们俩依旧一样的个子,可我的脸凹得厉害,我的眼睛那么小,而郑柔的眼睛就是一整个眼珠子,夸张的双眼皮。我曾说,郑柔啊,你的眼睛那么大,是不是看到的会很宽?是不是天和地都一起看得到? 郑柔笑笑,他盯着我的眼珠子,他肯定看不出我的眼珠子有多大,因为我的眼皮又厚又肿,都没有露出眼珠子的轮廓。我的眼睛狭长,笑起来像是没眼睛似的。他问我看东西难不成都是一条缝,我说我什么也看得见,宽的。他说,我们一样啦。他的眼珠子再大,和我看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哦了一声。可是我,好羡慕大眼睛的人。 “海陵岛是个什么地方呢?”我叹着气,海水锋利般地亮,突然好想逃离这个小镇,跳下去也行,后来想想这种想法挺可怕的,“远吗?” “不是很远,上面写着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和郑柔的校服都在飘,不像鸟了。他问我想去吗,我没有答声。我不喜欢说这种多余的希望。我不想落空。 “回去吧。”我说。 “哦。” 我知道郑柔回去后,会得到他爸的微笑,他妈的嘘寒问暖。而我只会看到我妈板着脸,凶巴巴地问我去哪里了。这时候,我要是顺便告诉她学校要交什么书费。听见什么费用她一定会大发雷霆,“不是交了学费吗?” “这个是例外的,因为快要开始六年级了,所以要买很多练习题册。” “买了你会做?多少钱?” 我真的讨厌对我妈说出价格,向她拿钱,就是一分钱我也觉得痛苦。因为我妈摆出的脸色就像要掐死我一样。我艰难地说:“一百五。” “什么?一百五,不买不买!你当我银行啊?你要是考得好就算了,你的成绩单都是藏着的,见不得人啊……” 要是我姐姐她一定二话不说就给,就像现在她说“就你读书用钱多”一样,其实我姐姐用钱才多,只不过我姐姐是班长,是三好学生,是各种课题代表。而我顾心尚,一无是处。我顾心尚,一脸晦气。 我和我妈的战争永远是越打越响,越打越有力,水深火热,一触即发。况且我是那种情急之下找不着嘴巴的人,她把我打得天昏地暗,我就歇斯底里地把我爸和我姐的事情扯出来,就那么将名字打在她的脸上。我知道我妈如今最讨厌这两个人的名字,尤其还来自于我的嘴巴,仿佛我在揭她的羞,撒她的盐,事实上的确如此。我就是在煽风点火。 我希望她气得不行,气得心脏疼,气得啊啊叫,当然,也意味着我会被她打地疼得不行。我会变成像个动物一样嗷嗷叫。可我不管,有时候就是被打得出血,我也要反咬别人一口。何况我妈更年期大关已到,她就是故意冲我身上出气。 没完没了地对我生气,一句不相干的话她也可以扯出自己的气。她就是个怪物,抓着我的胳膊,掐着我的脖子。尤其她染了现在流行的金发,睡醒头发就会爆炸一样,背地里我叫她金毛狮王,尤其她打我的时候,我就会叫成狮子怪。 母老虎。甚至更多更多别的。 于是,2009年的夏天,依旧热播着《还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的夏天,天空蓝得触目惊心,就是这么一个夏天,我们家早已经悄悄地失去了我爸我姐。而留下来的两个人,整天兵戎相见。大打出手。血溅三尺。 于是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我妈生气得冲我扑过来,每天的生气原因都是大同小异的,我顶了嘴,或者,我瞪了她。我就是白眼狼。我就是罪大恶极。 她说总有一天,我顾心尚是会死在她手上的,而我也疯狂地说:“我恨你!我讨厌你!我恨你到死!……一辈子!要么你现在杀我!要么等我以后长大有力气了一定会杀了你!……你是魔鬼!我永远不爱你!我长大后一定要向你报仇……” 她咬牙切齿地咬得响亮,那种恐怖比我的一时嘴快还要汹涌,她大叫:“顾心尚!你嘴巴是从下面长出来的?” 我根本不懂得她在说什么,有好几次她说到要把我下面晒干了,煲汤,那是我们广东或者只是我们这个地区特有的不堪入目的脏话。听到了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吐。 有时候她打我,我反抗不过来,我就瞪她,我的眼睛又尖又窄,我瞪得她暴跳如雷,她指着我的眼睛,“顾心尚!你别用你爸那副嘴脸看我!”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我长得越来越像我爸,像一个我妈讨厌又憎恨的人,于是这张脸哪儿也不好,哪儿都像自作自受。 电视上的小燕子还在拿刀练武,嘻嘻哈哈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我就怔了一下下,这一次我很想逃。 于是当我妈冲我火速扑过来时,我就已经飞快穿好了鞋子,我敢肯定我穿错了鞋子,可我没有时间管,我夺门而出,奋不顾身跑上楼。 我说一下我家的地形还有细节,我之前说过了我家是需要供的商品房,每一层都有两个面对面的单元,总共六楼,没有电梯,只有宽大的石楼梯。楼和楼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天台是共用的。比如我这里是D幢,我跑到宽大的天台,有各种各样的出口,我可以从F幢或者其他的下去。 我每天的逃跑方式都是一样的,我妈追打我的方式也是一样的,我就冲楼上蹬,不往别的地方逃。我拼命蹬,她就在我身后追我,拿着衣架子,要么就是一条比我胳膊还要粗的木棍。 我跑得比她快,她永远离我六个阶梯,气喘吁吁地咒骂我。我一边跑,一边流泪,其实这时候我往往都是带伤的,不是左胳膊就是右胳膊。像个在战场上冲子弹雨的战士,要么死,要么就是死无全尸。 她蹬到天台的时候没找着我的身影,我已经从另一幢楼下去了。其实我跑也没用,因为我最后还是要回家,要敲门,以前我姐姐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在门外放一碗饭给我,在米饭上夹着满满的肉,留给我的。故意留给我的。然后,我的眼泪再也藏不出来。 我姐姐说:“等妈气消点我再叫你,至少不会打得像生气时那么重。”我一定非常乖巧。我的膝盖发作了,疼痛了,除了姐姐不会有人发现。 我疼痛得想从墙上一撞。血流成河的疼痛感真的可以抵销身上另一处疼痛吗? 姐姐不会来了。不会救我的。不会偷偷开门,偷偷给我饭吃。现在,她不会心疼我了,不会为我哭了。不会说,心尚啊,忍忍吧。 心尚啊,忍忍就过去了。 心尚啊,不要怕,有姐姐在呢。 心尚……心尚…… 现在,我被她抛下了。她要去属于自己的地方。我被打得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叫着谁的名字,我不知道喉咙该滑下哪个人的名字。哪个人都是不对的。哪个人都不会出现的。哪个人都掰不出来。 我是孤零零的,没人要的。我没有亲人。曾经是除了姐姐,就没有亲人了,现在,真的在十分痛苦的时候也想不出一个人来。只是嗷嗷叫。只是疼痛。流泪。可怜巴巴。又想铁石心肠。办尽恶人本色。 像电视那样,我被孤独的沙尘包裹,没有人愿意经过,没有花朵,春天,只有漫无边际的尘埃,还有夸张的蜘蛛网。 学校那边各种排挤已经令我十分痛苦了,而在家,又是一种又一种的痛苦在堆积。我哪儿都不对。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了,我在这个熟悉的小镇痛不欲生。 有时候我就独自坐在红石桥下,看着各种各样的飞鸟,想象自己要飞起来了,这种时候内心勉强好些。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不会落地,我会当个无脚鸟,对哪儿都不牵挂。 2009年的暑假,我记得很清楚。我妈绝对是想把我杀了,我一点也不怀疑,从小到大,她一直在我的耳边灌输着我的生命是她给的,她有权可以杀掉我的理论,甚至,她常说的,顾心尚啊,总有你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的。我深信不疑。 所以,当我真正栽在她手里的时候,我不动了,不挣了,不扎了,只是有着多余的自然行为,我只是流着多余的泪,像待宰的牛羊流着多余的泪。像河一样的眼泪,像眼泪一样的悲伤。吞噬我。疯狂吞噬我。接受了。我全盘接受了。 她肆无忌惮的棍子,打在我皮肉上,我在门外像要死一样,没有了姐姐,我还想等谁救我。没人理会的小草,被火烧。我不想将肌肉绷得紧紧的了,让她打吧,我累了。我相信,我没有所谓的未来。我的心脏一定养着一条肥硕贪婪的虫子,狠狠地吃掉我的肉。然后只能等待着腐烂。恶臭。 好痛苦。并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无尽的绝望。 我把自己抱紧,我那狠心的母亲还觉得不够,我之前哭闹,现在我一动不动,可接着我又要哭又要闹,并不是伤口又多了,而是逼不得已。我的害怕超出了疼,所以我只能歇斯底里,像个神经病一样。因为我妈居然将我装进麻袋里。还要将口子系上。那个麻袋曾经装过番薯,里面还有地里的泥沙。 太害怕,所以我拼命抓,像电影中将活人做成木乃伊一样挣扎,我撕不烂这破麻袋。我听见我妈说:“看你怕不?我就不信找不到治你的法子!” “顾心尚!你死定了……” 声音像包裹我的麻袋一样密不透风。浓郁的黑暗。 要死了吗? 要死了吧。 终于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步。 一个人。孤军奋战。孤立无援。 2009年的顾心尚。最后。心如死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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