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日,姬无玉慷慨地把自己的床榻让给满满,自己则坐在院里吹了一夜的风。    就着潮热的夏季的晚风,他将抛之脑后的旧事提了出来慢慢咀嚼。    在不知是他四岁还是五岁时,某一天,爹和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吵起来了。娘亲满脸都是泪,她攥着一柄小刀横在颈间,冲父亲尖叫:“你不信我?你不信我!好啊!我死给你看!”    父亲双眼通红,像是一头犯了疯病的黄牛,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声音又粗又哑:“我信你?娼妇!你偷人偷到老子跟前了!老子凭什么信你?!”    小刀在女人颈间划出一线血丝,她难以置信道:“若我要同他在一起,十年前我就嫁给他了……你说我偷人,姬裹,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大人如同对峙的一双困兽,全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扶着门框懵懂看着他们的儿子,还有路过听一耳朵的同门。    在烧尽理智的怒火里,他们已经顾不上面子,顾不上家丑不可外扬,他们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对方钉死在原地,更恨不得挥舞着刀剑与对方同归于尽。    爱在信任崩塌之时堕入深渊,破碎成千万块,并且臭不可闻。    年幼的姬无玉看着他们,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家将发生一场变故,于是他害怕地大哭起来。    夫妻的争吵声添上儿子的哭声作伴奏,他爹突然想起了还有他这一号人,他大步跨到他面前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质问妻子:“儿子,对了,儿子!说!他是不是你跟那个人生的杂种?!”    他娘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被刚刚赶到行头还没卸的姬家班班主抢过来抱在怀里,班主打了亲弟弟一巴掌:“大人的事,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看看无玉,样貌没有不像你的?他不是你儿子,谁是你儿子?!”    姬裹梗着脖子,企图呛声,却被班主拔高的声音压下:“二弟!醒醒神吧,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么?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他终于从狂怒中分出一丝清明来,门口的人与他目光一对,纷纷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地走了。    班主抱着姬无玉去关了门,室内骤然暗了下来。他率先走到桌前坐下,揉着额心道:“三弟,你过来坐下,弟妹你也别拿着那刀了,过来,坐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给我好好讲清楚,我给你们好好掰扯掰扯……无玉,出去找你墨哥玩儿会儿,大人们聊一会儿,没事。”    姬无玉至今不知道那日三个长辈都谈了些什么。那天晚上父亲叫来一个老大夫抓着他滴血验亲——他是他亲儿子。第二天,班子里一个年轻的不知姓名的叔叔离开了姬家班,不再唱戏不再回来。    他的父母自此分居。    长大后,他依稀能将当年的事拼凑出一个大概,一面觉得父亲的多疑恶心,一面又为他的固执寒心。    因为那个人曾扮旦角,因为那个人曾在台前熠然若神人,所以他只要还活着,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子登台……他畏惧那个人。    即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的心病却依旧鲜活。    而姬无玉的梦想,姬无玉的前程,在他死前,都将是他心病的牺牲品。    他们父子俩,说不好谁更可悲。    十二    对戏子来说,扮花旦的,青春有多少年,就能唱多少年。    姬无玉想过自己等他爹闭眼蹬腿会等上好几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足够当初的红角被人遗忘脑后,足够新人百花齐放撑起一片天。而他却被一个可恨又可悲的老男人拖累了整整二十八年。    这二十八年,他不是没挣过没吵过,甚至还想过要不干脆把老爷子杀了……可他不能。    那是他爹。    到最后,他年少时偶尔流露的麻木已然长成一面面具,牢牢扣在他脸上,摘不下来。    他四十三岁了。    没有成家,没有立业,一事无成两鬓秋。满满始终守在他身边,没有嫁人,没有怨言。    她及笄时曾向他暗示过心意,他婉拒了。他仍记得那时的少女脸上带着桃花般鲜艳的红晕,闪烁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与忐忑……她是年轻朝气的小鹿,而他已是暮气沉沉的朽木。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假笑道:“妹子长大了,是该嫁人了,哥去请表嫂给你参谋一门婚事如何?”    愣怔许久,她眨了一下眼,大滴大滴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她却大胆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是强装出来的平稳:“玉郎,你叫我一声满娘好不好?”    他没有答话。她沉默着哭了一会儿,扯出一个笑:“我不嫁人了。”    她陪着他,一陪就是二十八年。    旦角没有二十八年的青春,少女也没有。她的心意沉甸甸的,火一样炽热温暖,他纵是颗顽石,也该被烧烫了。    姬裹下葬那天,姬无玉在新起的坟冢前站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回了,就剩一个满娘守在她身边。    天将欲雨,雷声阵阵。    他弯了弯嘴角,脸上浅浅的褶皱立即变得如同刀刻,他对满娘说:“过来。”    满娘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上前与他并肩站着。他拽着她跪下,对躺在地下的人磕了三个头。    其中意义,他们都心知肚明。    回去后,姬无玉开始接老旦老生等角。兴许是为了弥补他,有些戏里分明不需要年纪大的角儿,班主都强给他加上。    若不是那个雨夜,姬无墨带的徒弟突然染了风寒床都起不来,姬无墨实在找不到旁的什么人,求到姬无玉头上,他这一生都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正旦病倒了,除了他没人能唱。    他年少时梦寐以求的挑大梁的机会,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落在他面前。    他要是不要?    可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容貌不再光鲜,声音不再清透,他还能做戏台上最光彩照人的那个么?    姬无墨还在那儿劝:“无玉,《占花魁》的本子你是早就熟烂在肚子里的,王美娘你能演好的。”    姬无玉沉默良久,低声道:“墨哥儿,我再想想,明早知会你,成么?”    姬无墨听他这话,隐约觉得这事稳了,便稍稍把心放进肚子里,告辞了。    桌上一灯如豆,满娘站在姬无玉身后,手扶着他的肩,一句话没说。    十三    次日是个大好晴天,姬家院子里栽的三角梅在阳光下舒展开被疾风骤雨打皱的花叶。    早起练功的年轻人们瞅见园中一个青衣散发的人背对着他们,斑白的长发如流水般铺满他肩背,衬得他的背影如同水墨画中朦胧的一笔。    他唱:“……春光一片无边,蝶粉蜂黄情致妍。可人天气无聊景,描象管,染鸾笺……①”    看了半晌,众人这才认出来这是姬无玉。    虽已经年未扮正旦,未演王美娘,但只要他一开口,一摆姿态,无需上妆,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来就该是做红角的。    可惜蹉跎了大半辈子。    正演是在本月十五,这日离十五还有两天,按姬家班的规矩,今晚会有一场“试戏”。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姬无墨亲自给姬无玉上了行头,描了妆。台下比起台上,灯光有些暗,姬无墨想到自家表弟本身年纪摆在那儿了,便给他多敷了些许粉,胭脂也挑稳重中带着些鲜艳的色。    妆罢,镜中的姬无玉已不大看得出年纪。    第一出完,第二出起,小旦青衣先上,姬无玉扮的正旦须得再等上一会儿。满娘怕姬无玉紧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面上关心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只心细如发地关照了。    姬无玉妆酽瞧不出什么表情,一双深色的瞳仁中银灰色的眸光如一川烟雨笼着他的情绪——旁人光瞧他那副样子,便以为他内心笃定沉稳。    小旦唱罢,正旦披发上。姬无玉步步袅娜踱到台前,唱:“绣闱清悄娇莺啭,花影弄绿窗前……②”    台下坐在正中听戏的姬家班班主眉头一皱,姬无墨坐在他身旁暗悔。    太白了,他将无玉的妆上得太白太假了!粉扑得太厚,反倒显出他眼角的纹路了!    姬无玉犹自不知,他全副身心都投进戏里去了。    若是不出别的什么事,约摸这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作为正旦登台了——他沉醉其中。    一出戏下来,台下的人走得不剩几个了。众角下台,独留一个盛装的正旦站在台上,浓妆的脸上带着一丝笑。    灯光摇曳追逐着他鬓边发间的珠光嬉戏,映射一地冷光。他静静地笑着,一双绝美的眸子望着台下,望着最后一个观众走向他。    满娘笑着对他说:“玉郎,回吧。”    姬无玉抖了抖袖子,将左边的水袖展开遮住半张脸,他垂眸看着地,复又抬眼看她。    露出的右眼眸光闪烁,瞳仁深处仿佛透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意,为水袖遮住的左眼却倏地滴下一滴泪来,蜿蜒一道胭红的水痕。    他到底是老了。    再好的妆,再华贵的行头,也遮不住岁月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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