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必有一疏,就在朱棣一边装疯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兵事宜的时候,他没有留意到后院已起了火。  徐妙心焦急地在燕王府的花园中走来走去,树上的蝉儿没完没了的叫唤令得她更为心烦意乱。自从答应徐辉祖要替他多留意朱棣的举动后,这位燕王妃便时常借故想要去到自己夫君的书房中。可是侍卫并未给她太多情面,屡屡被阻拦于门外不得入内。而朱棣疯癫后,她更是连见他 一面都难上加难。如此一来,她怎能探得他的动向?  况且徐妙心对于朱棣突然发狂也是心存疑虑,向来行事谨慎心思缜密的他不像是这么容易被困难击垮的人。可是她亲眼看到了朱棣在府里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举动,光着脚在府里放风筝;下雨天在泥潭里打滚,把前来探望的道衍大师也一起拖着摔了个四脚朝天;一会哭一会笑,自己的两个孩儿都认不得。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日他竟跑到护院那里,与看门的两条大犬夺食,若不是护卫看到及时阻拦,恐怕早就被咬伤了。所以当自己的弟弟来书信向她确认燕王是否真的发疯时,她也是踌躇再三,拿捏不准,迟迟没有回复。  正在徐妙心左摇右摆之时,一个微微发福的官员身影入了她的视线。来人偶遇王妃,便弓着腰向她走来,行至一定距离后,拱手低眉道:“下官参见王妃。”  “哦,是葛大人。”  徐妙心认得他,燕王府的长史葛诚。长史一职乃洪武皇帝在位期间设立,掌藩王王府政令、总管王府事务。凡王府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上奏朝廷,如藩王有过失朝廷则会诘问长史。可以说长史是朝廷与藩王之间,链接关系最密切的一环。  “正是下官。”葛诚毕恭毕敬道。  “葛大人今日怎么过来了?”徐妙心随口问道。  “回王妃,下官方才拜见了王爷,将近期的王府事务梳理了一番,后天下官就将启程去往京城述职。”  徐妙心疑惑道:“王爷病得如此糊涂,还能与大人商议公务?”  “回王妃,王爷进来身体欠佳,心力不达,可朝廷那儿也不能耽搁,所以由朱千户在旁协助后,下官才能按时完成表书,如期上奏天庭。”  “原来如此。”徐妙心了然地点了点头,客气道,“有劳葛大人了。王爷病成这样,王府上下都是寝食难安,心绪不宁。还望葛大人去了京城能替燕王府美言几句,求皇上看在王爷往日劳苦的份上,莫要再怪他当初大不敬之罪。看王爷如今这症状,恐是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时就已是病兆显现了。”  “王妃所言甚是,下官伴随王爷多年,深知王爷素来对朝廷忠肝义胆,沥血叩心。此次病重亦是飞来横祸,下官相信,只要安心静养,王爷他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否则两个孩子还年幼,日后我们母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说到伤心处,徐妙心用锦帕掩面低泣道。  说者伤心,闻者流泪,葛诚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可他仍劝慰道:“王妃莫要太过担忧,燕王殿下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曾经于千军万马前也不曾面露怯意,相信眼前小小魔障不过是暂时的乌云蔽日,待云雾吹散,清明复至,王爷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徐妙心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让葛大人见笑了,您去忙吧,别被我这妇道人家耽误了正事。”  “王妃对王爷的关怀深情令下官动容。那下官先告辞了。”葛诚恭敬一揖道。  “葛大人走好。”  徐妙心目送着葛诚离开后,继续在院中站着琢磨了一阵,半晌光景,眉头渐开,计上心头。    半月后,燕王府的长史葛诚按惯例进京上奏完,在离京前的一个日午后却接到了密旨进宫,受到了朱允炆的亲自召见。  “葛爱卿,请坐。小李子为葛爱卿上茶。”朱允炆亲切地吩咐着,全无帝王的架子。  “谢皇上。”  葛诚受宠若惊,俯身谢礼。想他不过是燕王府区区一长史,能够被当今圣上如此款待,不免有些诚惶诚恐。  “爱卿不必多礼,快坐。”朱允炆自己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道,“葛爱卿一路舟车劳顿从北平来至京城甚是辛苦。可有回府看望过家人?”他事先已令人去打听过,这葛诚也是应天府人士,是当年燕王朱棣之藩北平时一同前往的京城随侍之一,十多年来也就回京上奏的时候才偶尔回家一趟。家中尚有七十老母,且这葛诚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顺,要不是老人家年迈不宜长途跋涉,他早就将其接至北平赡养了。  “微臣到京后便先办理奏表事宜,还未回府。”  “葛爱卿实乃我大明良臣啊,恪尽职守。爱卿也别太劳累,抽空回去一趟看看家里,回府后代朕向葛老夫人问候一声,感谢她为朝廷培养了这么出色的官员。”  葛诚见当今圣上如此关心自己,还关心自己的家人,内心无比感动,忙起身下跪道:“皇上慈爱,微臣谢主隆恩。”  “哎,葛爱卿你怎么又跪了,坐着说,咱们君臣今天就话话家常,你不必太拘束。”  “微臣遵旨。”  朱允炆放下茶杯,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桌案,开口道:“看着葛爱卿如此关爱家人不禁让朕想起了那远在北平的四叔。朕的父亲早逝,多亏得这些叔父们替朕镇守边关,才有了如今大明的太平盛世。而且这两年秦王与晋王两位皇叔相继也离世了,现在燕王是朕最年长的叔父了,可惜……”话锋一转,朱允炆看着葛诚继续道,“听说他最近也是不好,身染恶疾导致疯癫无常。之前北平的奏报说燕王他已病入膏肓,恐时日无多,不知是否果真如此?”  “这……”  葛诚这人看着庸庸碌碌,实则心细如发。身为燕王府的长史,与朱棣打了多年交道,他其实从对方刻意的疯癫举动中有察觉些端倪。可这事非同小可,朝廷与燕王府的关系又是如此微妙,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敢妄加揣测。  “怎么,葛爱卿,这个问题如此难答吗?朕获悉燕王病重后,每日牵肠挂肚,食不下咽,朕只是作为一个晚辈关心自己的长辈。”  “回皇上,燕王他近来的确言语荒诞、举止怪异,王府医官诊治后皆是束手无策。”  “哦……”  朱允炆故意拖长了音调,紧紧盯着地上跪着的人。  前几日徐辉祖收到他姐姐的密信,提醒弟弟可以从将要入京的葛诚处寻找突破口后,他便立即进宫复命。朱允炆听闻此信息后,便决定亲自出马笼络此人,势必令其成为自己安插在朱棣身边最清晰的眼线。  “朕这位四叔为大明拼杀了大半辈子,劳苦功高,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燕王会在疯疯癫癫中了此余生?这未免太令人唏嘘了。爱卿这次回北平的时候,朕想派御医与爱卿一同前,到了北平让御医好好为燕王诊治诊治。”  “微臣遵旨。”葛诚磕头回道。  朱允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继续和颜悦色道:“朕还有件事要劳烦葛爱卿。”  “请皇上吩咐,微臣定当竭力为之。”  “燕王乃国之柱石,他的病情关于国体,所以朕想劳烦爱卿届时多多关注燕王病情,事无巨细皆要向朕一一禀报。”  “微臣遵旨。”  “葛爱卿,你别忙着回答,抬起头来。”  葛诚依言抬起头看向他。  “朕希望爱卿能够如实以告,若有隐瞒,此乃欺君之罪,可是要祸及家人的……  朱允炆仍脸带笑意,可话语比之方才要强硬了许多。  葛诚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伏地道:“微臣不敢,皇上过问,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朱允炆满意地点点头。  葛诚回了北平之后,时刻留意朱棣的一举一动,终于发现了他们所密谋之事,并将其书信秘密传至宫中。当得知朱棣是装疯,且已经在准备起兵后,朱允炆立即召见齐泰与黄子澄商议对策。于是朝廷迅速做出反应,先是命北平布政司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派兵逮捕燕王府一众官员,接着又派北平都司张信逮捕燕王朱棣本人。    当张信收到朝廷的密旨时,他犹豫了。他虽是建文帝亲自提拔的官员,却一直十分仰慕燕王朱棣,因为他的父亲张兴曾在朱棣麾下任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其父对于燕王是赞不绝口,认为他深明大义、礼贤下士,是一位难得的好统帅。且当年张兴随军出征辽东时曾大意中了元军埋伏,命悬一线之时正是朱棣亲自带人救其突围,所以张府上下都将燕王视作全家的大恩人。  张兴在前几年已过世,可张信是个大孝子,深受父亲的耳濡目染,他对燕王朱棣亦是十分钦佩。如今朝廷却要他去逮捕自己敬仰的人,张信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内心着实惴惴不安。  “儿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张老夫人见夜已深,自己儿子房中灯火仍亮着便过来看看究竟。  张信起身恭敬扶着老母坐下,开口道:“母亲,儿子影响您休息了。”  张老夫人转首看向儿子的桌案,见上面摆着一副圣旨,问道:“朝廷来旨意了?什么事让我儿如此为难,夜不能寐?”  张信犹豫了一会,轻声回道:“朝廷要儿子抓捕燕王,儿子正在考虑怎么处理这事……”  “万万不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母亲打断了,语重心长道,“儿啊,当年你父亲曾受过燕王的救命之恩,我们张家可不能做恩将仇报的小人。况且你父亲当年时常称赞燕王爱民如子,骁勇善战,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人。”  张信听了母亲的一番话,连连点头,可他脸上仍有难色,开口道:“母亲,燕王的大恩儿子没有忘记,可是这朝廷的旨意,儿子也不能违背啊,儿子毕竟是朝廷命官。”  没想到张老夫人对比却很不以为然,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悄声问道:“你最近没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唱的童谣吗?‘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世人都在说,燕王是真龙被困在了浅滩,他将来可是要一飞冲天做帝王的人。你若去抓了燕王,将来我们张家可是要倒大霉的。”  这童谣是年初的时候一个疯道士在京城唱出来的,因着语调朗朗上口,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北平。要说这疯道士是何人?柳庄居士袁珙是也。  经张母一番劝诫之后,张信下决心违抗朝廷旨意,去给燕王告信让他做好防范。可他却被王府管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之门外,令他急得团团转。时间紧迫,他若迟迟不行动,朝廷必定起疑,到时候不仅自己会被降罪,还会延误了燕王应对的时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张信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条妙计。    翌日夜里,一顶花轿行至燕王府门外,还未靠近就被看守的侍卫拦下,喝令道:“王府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一个穿戴得花枝招展的老鸨笑着走了过来,开口道:“哟,这位兵爷,我们不是闲杂人等。我是飘香院的红姨,里面坐着的是我们的兰姑娘,她可是王府邀请来的贵客。”说完手中帕子一甩,浓郁的脂粉香气令侍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侍卫不满道:“王府怎会有你们这样的贵客,去去去,若再胡闹,就把你们关到大牢里去。”  “瞧您说的,我们真是被邀请来的。”红姨凑到侍卫跟前,暧昧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悄声道,“是北平都司张大人让我们来的。不是说这燕王快不行了吗,张大人仁慈,让我给送个姑娘来伺候他最后一夜。你看,我这还有张大人的信件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信件给他查验。  “哦。”侍卫看完后了然地应了一声,接着走至花轿前,伸手撩起轿帘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坐着一个打扮粉嫩的年轻女子,容貌还算过得去,就是体格看着有些魁梧。  “啧啧啧,这兰姑娘……挺壮实啊……”侍卫心里暗忖,好家伙,这块头不比我小啊。  红姨用丝帕捂着嘴小声回道:“这不是都说燕王疯了嘛,若两人相好时,他那癫狂发作,一般的姑娘哪治得住?这兰姑娘可是我特意挑选的,我们飘香院这次好歹也是为朝廷办事,奴家哪敢敷衍?”  侍卫听她这话说的也在理,便不再询问,向着手下伸手示意后便让轿子进去了。因着是朝廷官员安排的,燕王府内的人也不好阻拦,便一直把花轿抬到了燕王房门口。红姨搀扶着“兰姑娘”进入后便退出去带着几个轿夫离开了。  “兰姑娘”见房内没有其他人了,便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迈向朱棣床榻前。  “燕王殿下!”  声音没有一般姑娘的娇媚,却是中气十足的男声。  半躺在床榻上的朱棣不为所动,歪斜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真有些病入膏肓的模样。  “兰姑娘”看着病怏怏的朱棣焦急地又喊了一声:“王爷!”  朱棣还是没有回应,双眼呆呆地注视着地面,似是能看出花来。  “兰姑娘”急了,伸手扯去自己的粉色外衫及头发上的珠饰钗环,还将手中衣衫往脸上使劲抹了抹,去除了胭脂腮红,露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随后恭敬一揖道:“下官北平都司张信参见燕王殿下。”  面前的人还是没有回应,似是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王爷,别装了!朝廷早已知晓你是装疯,命下官来抓捕你,你看这是朝廷的密旨。”张信从自己怀中掏出圣旨递至朱棣眼前道,“如果殿下你有什么打算就请告知下官,我今日冒死来此就不打算回去了,张信愿誓死追随燕王殿下。”  说完张信拱手跪倒在朱棣的床榻前。  转瞬间,朱棣腾地掀开被子坐起身下床,动作一气呵成,全无半点病态。双手将张信搀扶起,感激道:“张大人快快请起。能在危难中出手相助,你不仅救了小王还挽救了整个燕王府上下几百口人,小王实在是感激不尽。”  “王爷,事态紧急,张信才出此下策,还望您恕在下方才大不敬之罪。朝廷见我迟迟没有动静肯定会起疑心,恐怕明日就会派其他人来王府抓捕,还望王爷赶紧想法子应对!”  朱棣点点头,于是召来了道衍进行谋划,并让朱能与张玉带领八百死士在府中埋伏,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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