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萍急忙上前,讶道:“师父?” 陈九阴淡淡道:“多采一些,割的时候千万小心,莫给那情花刺伤了。”她生性便是如此,既知无用,也不再多费一句口舌,只吩咐完颜萍去割情花。完颜萍心中惴惴,不敢多问,依言照做。众人均心下诧异,不知陈九阴要那晦气情花做什么。 武修文道:“完颜姑娘,我帮你。”二人一起走远,不多时,完颜萍果真小心翼翼用外衣包了一大束情花回来,走到陈九阴身边,轻声道:“师父,情花。” 陈九阴轻轻“嗯”了一声,缓缓抬手,握起一支情花。 完颜萍见她如此空手来拿情花,立时花容变色,急忙松手去看陈九阴手心。情花落地,陈九阴拂开完颜萍,云淡风轻地一支支将花拾起,掌心中已见不少鲜血。黄蓉此时也已到来,瞧见陈九阴此举,不由失色。 完颜萍叫道:“师父!”杨过不由回头,见状亦大吃一惊,奔过来道:“姑姑你干什么。” 陈九阴嘴角含笑,目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望着手中情花,幽幽道:“情花,情花,从前从没注意,这绝情谷的情花,果真是种美极了的花。此番我们这么多人巴巴地赶来只为了你杨过解这情花毒,如今你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死了罢。” 杨过捧起陈九阴的手,心痛道:“姑姑,你何必如此伤害自己?” “我高兴自己作贱自己,与旁人有何干系?那你又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杨过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心中顿生悔意,万不敢再轻贱性命,目中落下泪来。陈九阴接着道:“龙儿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让我听她的话……” “夫妻情深,勿失信约。珍重万千,务求相聚。龙儿她用心良苦,她的话你为何不听?”陈九阴一字字地说着,每一句仿佛都如同重锤,敲进杨过心中。杨过呆呆地,想到小龙女昨晚对他说的话,想到石壁上的字字句句,又是心酸又是后悔。陈九阴叹了一声,一只手搭在杨过肩膀,声音放柔了些道:“我也不知龙儿现在究竟如何,但是一天既未看见她的尸首,便不能说她就是真的死了。世上虽无南海神尼,但那些字总是龙儿亲手给你写的,你只有好好地活着,或许才有和她再见的一日。若你死了,十六年后她真的回来,那时你又让她怎么活下去?” 杨过面露痛苦神色,想起小龙女,似乎触动心事,情花毒又要发作。陈九阴顿了顿,轻声道:“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你爹死在我面前……”声音极低,若不是此情此景,她一生都不愿再次提起这段心中最深最痛的爱恋。谁知刚说到此处,忽然仿佛给人用大锤当胸击来,一时竟痛得话也说不出来。不想给旁人瞧出,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没露出痛苦的神色,稍缓了口气,继续道:“死还不容易么,活着才难。那时我亦是悲痛欲绝,可最终我知道我要好好活着。杨康……他临终前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们都只盼着我们能好好活在世上,我尚且可以如此,莫说你今日还未见到龙儿死了,就算她真的死了,她唯一的心愿你都不肯满足她么?命是你自己的,生死你说了算,可你若是还一心求死,只当我们这些人都瞎了眼睛,此番白白辛苦,皆花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罢了。” 杨过双膝跪地,颤声道:“杨过糊涂,多谢姑姑教诲,从今往后必不轻言生死。我……我这就服药,可是姑姑你……” 一灯缓步上前,道:“善哉,善哉。”陈九阴望了杨过一眼,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向一灯道:“大师,敢问这断肠草如何用法?” 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伸出右手食指,点了杨过四处穴道:“我先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 杨过谢过,将那小草放入口中咀嚼,过不多时,腹中大痛,滋味真如断肠一般。盘膝坐下,一声不哼,出力强忍,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痛苦才慢慢减退,吐出一口血来。 陈九阴坐在远处,完颜萍小心将她手心情花花刺尽数挑出,眼眶微红。陈九阴面色亦有些苍白,运真气护住心脉丹田,勉强将痛苦压下。今日小龙女生死不明,她本已痛心万分,无论如何不能让杨过有事。她脾气也一向执拗,杨过越不肯服药,她越非要让他服药不可。一来一时义愤,二来也不信邪,真没想到这情花毒果真厉害。可直到此刻,仍不后悔在黄蓉面前说出那番话来,亦无力去想将来,只专心运功抗毒。 陈九阴闭目端坐,忽闻那边传来欢喜的声音,想必杨过无碍。杨过站起身来,向一灯等人道了个谢,急忙奔到陈九阴与完颜萍处来。 陈九阴微一皱眉,缓慢收势,睁眼起身。所幸此时总算暂时将情花毒压下,脸色已经好得多了。杨过奔到近前,一见陈九阴已站了起来,面色如常,气息平顺,不由一怔,随即回神,举起断肠草道:“姑姑,你也服一棵断肠草吧。” 陈九阴想到杨过方才的模样,不由一阵皱眉道:“怎么服法?” “先护住心脉,然后服下,每七日服用一棵。这草吃起来十分苦臭,吃下后腹中疼痛……” 陈九阴听得好大不烦,只觉情花毒固然痛苦,可这断肠草的滋味,比情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愿受一灯相助,更不能在此处丢人,忽笑了笑道:“想不到一谷之中,竟能生出两种天下奇毒。” 杨过怔道:“姑姑,你……” 陈九□□:“行了,这草臭死了,你快拿得离我远些。” 完颜萍面露担忧之色道:“师父,你还是服一棵吧。” 陈九阴摇摇头道:“什么情花情草啊,也就是你们这些孩子会被它弄得死去活来。我没你和龙儿那般情情爱爱,我还偏不信这断肠草能要了我的命。而且我中毒不深,不过就是被扎了几下。这断肠草解毒本就是冒险,万一情花毒没毒死我,我倒教这断肠草毒死了,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她口中虽说自己中毒不深,却只有完颜萍知道她掌心之中到底扎了多少情花花刺。听到此处,却又不敢言语,心疼地垂下头去,怕让杨过瞧出。杨过觉陈九阴所说也有道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瞧她此时神色如常,说话亦不像底气不足的样子,或许真的没什么事。但想到李莫愁,总觉不放心:“姑姑你别小看这情花毒,那李莫愁……” 陈九阴心中一寒,不想再说下去,道:“你拿李莫愁跟你姑姑比么?” 杨过还欲说话,陈九阴严肃起来,道:“行了,我早不想在这个晦气地方多呆一刻了。你既然无事,咱们大家也该散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十六年后见不到龙儿再死,到那时我也没力气管你。”唤了完颜萍,缓步下山。 刚走出不远,忽闻一人唤道:“陈姐姐留步。” 陈九阴回头,见是黄蓉,道:“何事?” 黄蓉走上前来,拱手道:“姐姐今日以性命唤起杨过求生之念,小妹自愧不如。” 陈九阴望着黄蓉,一时想不明她来意,道:“你想说什么?” 黄蓉道:“我是关心你身上花毒。为防万一,你还是拿些断肠草去吧。”说着递上几株紫色小草。 陈九阴微微皱眉,并不伸手相接,忽冷笑道:“我用不着这断肠草,你想毒死我,免得我去杀你女儿偿命是么?” 黄蓉一窒,道:“你为何总是对人这般充满敌意?今日我是骗了杨过,可你若不揭穿我,说不定他已经服药,你也不必如此这般,你这又值得么?” 陈九阴冷笑道:“我不像你,可直到此时我亦不悔今日所为。”说着转身走去。 黄蓉提声道:“你说你心中无情无爱,可你能用命去护杨康的儿子,你又何尝不是痴情之人?” 陈九阴听她提到杨康,又是一阵痛心,胸中痛楚,咬牙道:“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黄蓉走上前,望着她身上的墨黑狐裘,柔声道:“情花毒与心结,害与心通。纵然杨康已经死了,可这世上还有人在真心爱你,你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想与他在一起么?” 陈九阴浑身发抖,痛到极处,反而笑起来道:“这药若是旁人来送,这些话若是旁人来说,兴许我还真就信了。可惜这是你黄蓉说的……你以为我会像龙儿一样听你的鬼话么?今日我就将话放在这,我陈九阴纵然毒发死了,也不会服断肠草解毒。倒是你,” 黄蓉气结道:“你……” 陈九阴深吸了口气,冷笑道:“你最好管好你的女儿,你也最好祈求龙儿太平无事,否则只要我活着,追到天边这个公道我也一定会替她讨回来。”傲然而去。 陈九阴撑着下山,确信已经到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忽然吐出一口血来,软软向旁倒去。 完颜萍惊道:“师父!” 陈九阴扶着山石,喘息道:“别叫,萍儿……扶我回去。” 完颜萍应了一声,扶着陈九阴回到谷外二人之前栖身的那个小屋。陈九阴勉强躺下来,额上已见冷汗,浑身打颤。 完颜萍道:“师父,你冷么,我去生火。” 陈九阴没力气答应,迷迷糊糊地听见完颜萍奔走忙碌,心中忽然想到许多年前林姑娘去世之前也是这么一副情境。那时林姑娘受了重伤,也是浑身冷得发抖,自己就和此时的完颜萍一样慌张无助,似乎非要做点什么就能留住她似的,可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怎么今日变得这么矫情了?陈九阴自嘲地笑了笑,道:“萍儿,别忙了。我又不会死。”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死吧? 小屋空了几日无人居住,的确竟比外面还冷上几分。她也在寒玉床上练过几年内功,平时本不这么怕冷,此时毒素入体,却觉得寒冷难捱。 “屋子是不能住了,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越不想想什么偏偏脑子里就越是什么,又是一记重锤当胸落下,陈九阴闷哼一声,咬起牙恨恨地想着。她偏不信自己真会被这情花折磨着,像杨过那个没出息的孩子一样。就这么想着,意识渐渐模糊,似乎睡着了。 “……杨康,丁斩修,你们这些男人全都一路货色。” 完颜萍终于将火生好,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手足无措地守在昏睡的陈九阴身边,一句句胡话听得她心中一阵阵激灵。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不再发抖,气息逐渐平顺,睡得像个孩子。 陈九阴醒来时,见天色已昏。屋中灯火如豆,完颜萍以手支头坐在案边。陈九阴动了动身子,深深吸了口气,除了有些无力,已不似先前痛楚。完颜萍闻声惊醒,见陈九阴醒来,喜出望外道:“师父。” 陈九阴笑了笑,道:“我睡了很久么?” 完颜萍道:“是啊师父,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陈九阴摇摇头笑道:“怪不得我醒了,一定是饿的。”完颜萍闻言,忙到厨房热了粥食来,服侍陈九阴吃了。 “肚里有食果然舒服多了,人啊,肚子空着的时候哪还有心思去想什么你情我爱,饿病可比相思病好治多了。” 完颜萍见她故意似往日一般说话谈笑自若,心中一阵酸楚,良久,道:“师父,你的毒究竟怎么办?要不徒儿潜回谷中拔几株断肠草来。” 陈九阴面色一冷,垂下目光,望着碗中稀粥道:“我知道你是孝心,可话是师父自己说的……这不是给不给人看到的事情。那什么断肠草的,以后不要再提了。” 完颜萍知陈九阴生性要强,可傲骨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完颜萍呆呆望着陈九阴,一时不知是发呆还是敬佩。可想到她深受苦楚,不忍心道:“师父,那我们现在去哪?丁……丁寨主还在湘西等你,难道你……” 陈九阴忽然笑了,这一次竟没有再像日间那般痛心蚀骨,异常冷静地道:“你想说,我若是真死了,临死之前总要去湘西见他一面是么?” 完颜萍嗫喏不语,陈九阴幽幽道:“萍儿,我不是你这个年纪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兴许的确会这么做的。可是之后呢?”她摇了摇头,“像龙儿和过儿那样,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等死吗?” “我不会去的,我不会只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行了,要么我能不死,要么我既明知会死……更加不会去见他。” 完颜萍不敢再提丁斩修,顿了顿,忽然精神一震,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师父,不是还有半枚绝情丹么?” 陈九阴一呆:“你说被过儿扔到断肠崖下的半枚丹药?” 完颜萍连连点头,道:“我们去找找那半枚丹药,或许可以解你的毒。” 陈九阴正色道:“不行。那下面万丈深渊,你不可如此涉险。” 完颜萍道:“我们总要找找,师父……” 陈九阴急道:“你……”一口气上不来,竟又是一阵发抖,眼前越来越黑,终又昏迷过去。 次日天明时,陈九阴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屋里还生着火,饭食亦摆在桌子上。完颜萍已不知去向,想必果真是去崖下寻找解药了。 “果真是我的徒弟,平时柔柔弱弱的,倒看不出这脾气竟跟我一样。” 陈九阴心中感动,刚想下地起身,只觉此次醒来不同以往,昏昏沉沉,一下地竟又倒在桌子旁,想用手扶住桌沿,不省人事之前只听见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晚上完颜萍回来时,见屋中一片漆黑,心中一沉。奔进屋去,进屋便感一阵寒冷,火盆早已熄了,黑暗中只见陈九阴仆伏在地,心下大骇。急忙将她扶到床上,一摸她颈中竟烫得骇人,叫道:“师父,师父!” 陈九阴迷迷糊糊地被她摇醒:“萍儿?” 完颜萍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道:“师父,你生病了。” 陈九阴苦笑道:“大概是吧。幸好这谷中隐蔽的很……今日若是给我往日的仇人找来,随便一个都能要了我的命。师父今年流年不利……” 完颜萍见她一副烧糊涂了的样子,心乱如麻,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手忙脚乱地将屋中收拾好,坐在床边,呆呆哭了起来。 “你在哭么?萍儿。” 完颜萍含泪道:“师父。” 陈九阴勉强睁开眼睛道:“傻丫头,师父又没死。”望了一眼地上,也有几分心有余悸地道:“今日若是一样东西掉进火盆里,估计此刻你就要给我收尸了。” 完颜萍含泪笑道:“师父命大着呢,不会有事的。” “嗯。”陈九阴无力地笑笑道:“萍儿别怕,那年我在蒙古军中也病过这么一次,你听我说……”费了不少功夫,将蒙医医治自己的法子说了,“绝情谷的丹房本来藏着不少好东西,可惜给一把火烧了……我两次潜入谷找药,没找到绝情丹,也顺了他不少灵芝。” 完颜萍听到此处,不由扑哧一笑。陈九阴也笑道:“这叫贼不走空,公孙老儿的宝贝不拿白不拿。”完颜萍依她所言,果然在屋中找到找到不少灵芝,还有些其他药材宝物:“太好了师父,明天我拿这些出去换些药材。” 陈九阴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如此不知行情?拿一颗去吧,不用多。” 完颜萍切碎了些灵芝,边喂陈九阴服下边道:“徒儿是不懂这些,师父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灵芝虽不治病,但陈九阴服了灵芝,只觉周身一股暖意,力气也恢复了些,笑了笑,摇摇头没说话,躺下睡着了。 这一场大病缠缠绵绵,倒将养了月余才略见好。完颜萍起先不敢离开,寸步不离地照料陈九阴。过了半月待她稍好些后,白日又出去下崖寻找解药。可过了一月,仍没找到情花解药。 这日晚间,陈九□□:“萍儿,我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完颜萍一笑,只听陈九阴继续道:“这次多亏了你。再过两日,咱们师徒俩就出谷吧。” 完颜萍一呆道:“师父,绝情丹还没找到。” 陈九阴心中不忍,道:“傻孩子,你都说了下面是个水潭……那药说不定早就落入水中了。” “不会的师父,我试过很多次——我从杨大哥那日站的地方抛了很多东西下去,并没有全都落入水潭。若我找得不错,范围已经越来越小了。” 陈九阴不知说什么才好,怔了怔道:“你倒是聪明,可是……” 完颜萍柔声道:“师父,您就听我一回,我总觉得那绝情丹一定没有被水冲走……您好好养着,不用下去帮我,就让我再找两日。若这两天还没找到……那咱们就走,好不好?” 陈九阴一呆,有徒如此孝心,她又如何能说出一个不字?次日完颜萍依旧一早出去,可是到了晚间竟没回来。陈九阴心中担忧,连夜出去寻找,到断肠崖边已是清晨。只见一根树皮搓成的绳索绕在一棵大树上,另一端穿过云雾,深入谷中。陈九阴伸手拉了拉绳索,只觉下方沉重,难以晃动,大约是用岩石缒住。呼喊无用,她此时无力下去寻找,心中发急,呆呆坐在崖边等待,直到夕阳在山,绳索终于动了动。 陈九阴扑到崖边叫道:“萍儿,是你吗?”下面却无应答,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才看到完颜萍身影。 完颜萍人未上崖,已喜声道:“师父,我找到绝情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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