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被冰冷的江水激着了,季辞回到家,止痛药的药效过去后,又疼得她翻来覆去,只得继续吃药。 她过去饮酒无节制,生活不规律,落下了胃炎的病根,在天井老屋清心寡欲住了一年之后,本来没再发作过,这一次吃完药的第二天,终于又开始犯胃痛。 她捂着热水袋躺在床上,忽然开始想念叶希牧那一碗口味平平的粥。 她很想教育一下那小子,怎么把粥做得更好吃一点。十几年就吃那种寡淡无味的粥,生活于他未免过于苍白。 季辞在床上躺了两三天才差不多还了元,例假差不多结束的那日,送青砖的卡车终于又来了。这一次的砖终于没什么大问题,她手机转账付了尾款,工头这次的心情好多了,眼睛一直滴溜溜在她脸上打转:“妹妹,你今天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她撩起眼皮瞥了工头一眼,冷冷淡淡地没有应他的话。 工头四面看了看老屋里的工地,说:“这老房子破成这样,迟早都要拆的,你还这么顶真地修它,一块砖的颜色都要挑来挑去,不是白费力气吗?” 季辞随口应道:“这老房子我还住着呢,谁要拆?” 工头说:“这块地被圈了你不晓得?” 季辞抬眸,目光锋利:“被谁圈?” “璀璨矿业啊,咱们砖厂的老板前天才和他们吃过饭,谈生意嘛,他们要做二期工业园。”工头“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了,你修,他们拆,拆了又建,怎么咱厂子都有活儿做,钱不赚白不赚。” 季辞目光一凛,之前只听陈川他们说要准备和璀璨矿业合作二期工业园,却没听说璀璨圈的是这块地? 工头见她意外,说:“我还以为你晓得呢,不过也没事,把老屋修好点,以后还能多要点拆迁费。”工头的目光仍在季辞略显苍白的脸上转悠,“妹妹,我看你是个有钱人,怎么不去江边买别墅?住这破房子有啥意思?” 季辞觉得他话越来越多,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刺探她隐私,便愈发冷了脸色,说:“跟你没什么关系。”她转身进院子,把门“砰”地锁上。 季辞给陈川打了个电话,问龙尾老街这块地是不是被璀璨拿了。陈川一听她口气不太好,安慰说:“拿是拿了,是全拆了还是改造都还没定,很有可能这条街改造成职工宿舍和办公生活区,你这间老屋还能保下来。” 季辞冷笑一声:“所以这就是你之前一直不和我说的原因?” 陈川无奈道:“我也是这段时间跟他们开会才晓得。这不是还没定下来吗?万一到时候不做,现在跟你说了你不是白着急?” 季辞说:“璀璨要拿地就拿地,江城周围那么多地,它怎么就非盯上龙尾老街了?” “因为这块地离江边和城区近,离他们的矿山也近,虽然要拆迁的房屋多一点,但整体对他们而言,这块地最合适。” 季辞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语气平静一些,说:“陈川,龙尾老街是明清时候留下来的老街,古时候的驿站,你别看它破破烂烂的,这种老房子在整个省里都找不到几个,拆了不可惜吗?你小时候在这里也住了这么多年,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陈川说:“季狗子,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这条街上本来就没几个人住,除了你,也就几个老头子老太太了吧?璀璨真要拆的话,谁拦得住?” 他说话竟然带了几分语重心长:“咱们江城也算得上一座古城,古代留下来的东西那么多,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江边玩吗?台阶都是用古代的碑石砌的。现在江城建新城,这些东西还在吗?都没有了!好像也没什么人觉得遗憾吧?我们都是活在当下的,为什么一定要放不下过去的东西?” 季辞“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她想,是的,这些年,陈川是真的长大了,他一直在往前走,而她好像还停留在原地。 很快,陈川又打了电话过来:“季狗子,你他妈还跟我翻脸了?” 是啊,关陈川什么事呢?她为什么要责备陈川?难道她能让陈川去阻止璀璨矿业,让他们不要拆了龙尾老街吗?陈川他不是神仙皇帝,陈家也不是。 季辞低声说:“刚才断线了。” 陈川那边声音顿了一顿,显然,他也知道这是个借口,但这么多年的感情和默契,他不可能不给她这个台阶下,只是这感觉和气氛,忽然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陈川说:“你是不是在西楼打的?那边信号是不好,以后去东屋,那边离电信的基站近。” 刚才那十几秒的沉默,季辞清晰地听到陈川的电话里传来很多人呼来喝去的声音,什么“快点快点!进急救室!”“病人大出血!家属呢!” “你怎么在医院?”季辞问,“还是急诊区?” 陈川捂嘴咳嗽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跟你说个事,璀璨老总的女儿,被人打了。” “谁?!”季辞惊讶地叫出了声。 “上次你见过的,妈的,竟然就是庹映洁的妹妹,庹映洁和她是姨表姊妹。” “打成什么样了?” “身上挺多外伤,溺水,那姑娘本来心脏就有点问题,家里人看得娇,没遭过什么罪。这一下好,到现在都还还在抢救,没醒过来。璀璨的老总简直要拆了医院。”陈川骂了句脏话,说:“打一个小姑娘打成这样,我还真没见过!” 敖凤。季辞马上想到了他。 她又问了陈川几句,才知道郭瑶是去渌江市赶高铁回上海上学,在渌江市高铁站外面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送郭瑶去高铁站的司机过去找,在客运中心外面的一条水沟里发现了郭瑶,她趴在水沟里,昏迷不醒。 这事情璀璨和公安那边都压得很紧,陈川是正好跟璀璨的老总开会,跟了过去。 “璀璨这几年在江城,确实结了不少梁子。打郭瑶的多半是之前跟璀璨有过节的。”陈川是这样的判断。“听说郭瑶的司机那边抓到了一个人,现在还在派出所审。” “抓的是个什么人?” “听郭瑶的司机说,也就十几岁,是个高中生。” 季辞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四点一刻。江城和渌江市之间有城际快巴,半小时一趟,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她赶最后一趟快巴去了渌江。 季辞在车上找一个在职高工作的高中同学打听了一下敖凤的背景,才知道敖凤家境一般,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家里之前有个老人,年初也病死了。这个同学对敖凤的印象并不好,“又没钱又喜欢玩,人品有问题。”他好奇季辞怎么会认识敖凤,季辞说在酒吧认识的,那个同学说:“听说他经常在酒吧钓外地人,你可别被他赖上,他们一家的赖子。”于是说起敖凤家的老人曾经去璀璨的厂子讹过钱,坚持说就是因为璀璨的工厂污染了他们的水渠,导致他得了不治之症。“这谁知道呢,你说是吧?那老头子闹得周围鸡犬不宁的,大家都嫌他烦。” 原来所有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又难分是非对错。 城际快巴在渌江市客运中心到站,季辞出站后,去找到了陈川说的那条水沟。渌江的高铁是近些年才开通的,高铁站还在扩张建设中,市政府计划将高铁站、相毗邻的客运中心、还有正在修建的地铁打通,建立起长江中游一个现代化的、全面综合的交通枢纽。 所以高铁站和客运中心之间还有大片的、荒芜凌乱的工地。工程尚未开始,工地上除了一些蓝色的活动板房,大型塔吊和挖掘机,另外看不到什么人影。地面杂草丛生,水沟那边并没有作为案件现场保护起来,也看不出任何曾经发生过什么的痕迹。 想想也没什么必要,这桩案子并不是什么悬案,她能猜出是敖凤,郭瑶和她司机会猜不出么?不过水沟很浅,很可能敖凤只是以牙还牙,但没想到郭瑶竟然有心脏病,他们见势不妙就跑了,结果导致郭瑶溺水。 季辞很快找到了高铁站附近的派出所。已经是派出所下班的时间,她走进去,很快就有人问:“来办什么事?” 季辞说:“找人。” “什么人?” “今天有关一个叫敖凤的人吗?” “没有。” 季辞心中一奇,难道敖凤没有被拘留在这里?但她在网上查了一下,高铁站和客运中心这一大片的辖区,派出所仅此一家,其他都是些流动站之类,应该就在这里才对。 或者,被抓住的不是敖凤,是敖凤其他的同伙? 她不死心地又问:“就是今天下午因为在客运中心那里打人被抓到的那个,十几岁,高中生,个儿高。”她比划了一下。 派出所的民警诧异地盯着她,问:“你是他什么人?” 季辞有非常短暂的犹豫,她不确定说朋友的话,民警会不会允许她去见他。她想着敖凤家里也没什么人,于是说:“亲戚。” “什么亲戚?” 季辞随口说:“小姨。” “身份证拿来。” 季辞递出了身份证。民警去翻了翻簿子,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两下。这时候有另外一个看着级别更高的民警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刚才那个民警说:“来了个女的,说是姓叶的那小孩的小姨。这我查了一下户籍档案,没看出来他们有什么亲缘关系啊?” 季辞大为奇怪,姓叶?怎么又姓叶了?正莫名其妙间,那个级别更高的民警说:“江城这种地方,亲缘关系复杂得很,很多档案上都没记录。”又对季辞说:“正好,我们正发愁找不到那小孩的监护人,本来想联系他老师,他还死活不让我们联系。”他招招手,“你跟我来。” 季辞云里雾里,心想是不是弄错人了,但想,见了面再说找错了也不迟。那个民警领她走到办事大厅后面的办公室去,打开了一间房子的门。 门一开,她彻底愣住。不光她愣住,房子里的人也彻底愣住。 民警看着这两个人的脸色,说:“有必要这么惊讶?”他掰了一下少年的下巴,对季辞说:“有点小伤,但都是轻伤,没什么事。”又对那少年说:“行了,你小姨来接你了。” 少年直愣愣地瞪着季辞,万分惊诧的样子。季辞抱着胳膊,眯起眼睛,说:“好你个叶希牧,长进了啊,还打人!” 她看了眼民警胸前别着的铭牌,姓向,于是指着叶希牧问他说:“向警官,麻烦您告诉我,我这个外甥,到底打了谁被抓进来的?” 向警官“咳”了一声,说:“这事情说起来复杂,别人以为是他打的人,就把他逮住了,两边打起来,我们赶到的时候,就把他们一并带了进来。季女士,这就是一个乌龙的民事案件,大家说清楚了,相互谅解了,也就解决了。” 季辞看了眼叶希牧,问:“体检补检完了?” 叶希牧这时的神色正常了些,点了下头。 季辞抱着胳膊责骂道:“让你好好念书不好好念书,没事去掺和别人打架做什么!” 叶希牧低下头。她语气严厉,向警官也忍不住过来调停:“这孩子成绩好得很,您也别怪他,他就是去客运中心赶车,恰好路过那里——这事儿也就是凑巧。” 季辞心下了然,敖凤和叶希牧长得几分相似,那天大晚上的,郭瑶的司机估计也没认太清楚,今天就看岔了。 她旁敲侧击地问:“真正打人的那个抓到没?” 向警官摇了摇头,“还在调查。” 季辞看了眼叶希牧:“你看到人了吗?” 叶希牧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头发垂下来挡着眼睛。向警官说:“这孩子我们也审问过了,他没看到。” 客运中心那片工地荒凉得很,周围也没什么摄像头。季辞内心中并不希望敖凤被抓到,但又想,倘若敖凤被抓到,她是必须出来作证的,毕竟郭瑶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只有她和叶希牧知道。敖凤做的事归敖凤承担责任,郭瑶做错的事,也不可能因为被打就被抵消掉。天网恢恢,谁也别想跑。 季辞抓着叶希牧的手出了派出所——她还交了八百块钱,原因是叶希牧把对方打得鼻梁骨折,还打掉了两颗门牙,对方要求赔医疗费。 出了派出所的门,叶希牧便想要挣开她的手。季辞抓着没放,硬是把他拖到一个偏僻处,才放开了他手。她在墙边的台阶上站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挺厉害嘛你,还能把人打骨折。”她伸手,拇指擦过他脸上的伤痕,“算你运气,自己还没怎么破相。” 叶希牧伸手打掉她的手,冷冷道:“别老对我动手动脚的。” 季辞笑得妩媚又无耻:“喜欢你才对你动手动脚呢,你看别人我碰不碰他们?” 叶希牧冷冷地别过脸。 季辞看着他,叹了口气:“行了,不逗你了。”她说:“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恰好就出现在那里,还被认错。” 天色已经暗下来,少年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成一个挺拔颀长的轮廓。他默了一会儿,对季辞说:“我今天早上坐头班车去渌江,敖凤和我同一趟。我当时听见他说,想趁今天在高铁站那里动手。” “我本来没打算管,中午体检完,去客运中心准备赶车回去,路过外面餐厅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生。” 季辞问:“所以你就跟了过去?” “我那时候没反应过来敖凤是想对那个女生动手。我买了个快餐出来,看到那个司机在到处找那个女生。我想起敖凤早上说的那个地方,就过去看,结果真的看到敖凤和另外一个人在里头打那个女生。其实打得也不是很重,主要是恐吓,那个女生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司机在外面喊女生的名字,敖凤和那个人就跑了。” “然后你就被抓了?”季辞定定地盯着他,“也不对,那司机也是有分辨力的吧?会抓一个呆站在那里的人?” 少年静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 “我朝反方向跑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年摇了摇头,眼睫一线平直,眸光像是又深又远地延伸向最后一线阳光的地方。他紧抿着唇,“我也不知道。” “有可能……”他补充说,“我只是担心他被抓住后,本来应该能出来的——” 顿了一下,他低声说:“却再也出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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