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苏澄瑛束起男人发髻,丹朱武服,护腕绑腿,腰间佩剑,样样齐全。英姿飒爽的大轩第一位女将军于官复原职的第一天——在医馆换大门。    医馆掌柜蹲在医馆中央一堆七零八碎的破木条旁,不时用衣袖蹭蹭眼角,以表自己对百年老榆木门和五十年老木凳的无上哀思。    “唉,小爷的百年老榆木门你安息吧。还有你,五十年的老木凳,一定要走好,好歹小爷也曾为你‘大杀四方’。”    苏澄瑛听不得福亦临念念叨叨,拍拍墙壁道:“得了得了,门换上了。瞧瞧,这大门的质地,做工,雕刻,不比你那破榆木门强多了?”她委实也不懂得甚质地做工雕刻,只知贵便是好东西。    福亦临依旧蹲在地上感怀,背对她继续念道:“就你那刚干漆的新货能与小爷这老古董比?小爷这可是百年老榆木门,一百年,你懂其中经历过的岁月与沧桑么?你懂这老榆木门在悠悠岁月中存活的艰辛么?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过于冲动...”    苏澄瑛冲着福亦临的背影举起了拳头,将土地爷揍一顿许是会遭报应的,她思前想后只觉揍这一顿不太合算,于是又将拳头缓缓放下。    “大夫!救命!大夫!我家少爷快不行了!大夫!”    倏地,四个小厮抬着担架火急火燎的迈进医馆,方才喊大夫的应是府上管家。苏澄瑛见这般紧急情形立马退到一边,让出空地便于福亦临救治病患。    四个小厮将担架稳放与医馆中央设置的板床,只见担架上的人眉心发黑,唇色泛紫,脸色苍白,周身似是抽光血气。这病症他有些印象,好似听谁说起过...他忆起了,此人病症与前些时日死于济人堂的病患症状所差无几!    福亦临切脉断病,向一旁急的团团转的管家问道:“你家少爷可是常去些烟花之所?”    “哎呦,这可哪里有的事儿。我家少爷每日读书好学,闲暇时便参香上佛,这烟花之所是从未进过的啊!我家老爷还指望着我家少爷考取功名,怎就出了这档子事...”    “你家少爷是何时发病的?你家老爷呢?”    “今日一早小厮送饭是便见少爷倒在地上。我家老爷前日出城去临县收账了,今日下午能回城。”    福亦临切脉后疾步匆匆走到柜台后,下笔开方,“你家少爷被邪毒入侵心脉,受损过重。过会儿,我以金针过穴除其毒气;我适才开的方子,三个时辰一服,服七日,补其血气。”    切脉断病,下药施针,孰知这行云流水间尽是他一千五百年修出的心境。他也终于晓得为何济人堂施救不得,这下针便针针死穴,置之死地而后生,需得医者心细大胆手稳,若是偏离毫分,定是无力回天。    翠青山水屏风后,福亦临施针从容不迫,当最后一针稳稳刺入神庭穴,病患容颜重现血色,唇色褪紫,黑烟从每个施针处升起散去。见状,他立即起针,金针归位,只见方才所刺之处渗出毒血,病患徐徐睁开双眼,眉目清明。    福亦临拿起一旁预备的干净手帕擦拭双手,这是他施针后习惯使然,嘴角勾起不羁一笑。    他斜晲了一眼躺在床板上的年轻少爷,轻喃四字:“真是好命。”    冬风寒萧瑟,冷阳无暖意。昨日,李昭覃领她长安赏游胜景,虽说逛楼观景无甚趣味,然李昭覃一路为她讲解胜景由来典故,言语幽默直白,她理解不费脑筋,自然与他相处起来也轻松些,也无甚压力。    依然是晌午巳时,依然被叩门声扰醒,依然将双扇门开了个细缝。这伸颈一看,不得了,不得了,长安某位模样顶好,沉稳也顶好的男人如泰山般杵在她厢房门口。    惹不起,惹不起,孔府的事她听说了,只叹孔府大可不必将她比作威胁,似他如此板正,定是喜欢那种温婉谨言,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自己这“放肆”脾性素来不入他眼,这自知之明她两年前便深植心底,久久不敢忘却。    苏澄扬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唉,毁了人家一门好亲事,自己这功德簿上又得减上几笔,这简直是成仙路漫漫,一步一个坑。    罢了罢了,还是先将他请进来吧,隔着门缝,大眼瞪大眼,互相也瞧不出甚,再免得他又以为自己不成体统,不讲礼数。    她怀着莫大勇气打开大门,眉眼低垂,“进,进来说吧。”    房内萦绕淡淡香气,沁人心脾,他昨夜也是枕着这股香气入梦,宜人静心。京兆驿馆的厢房委实小了些,男人高大硕长的身躯站在屋内,竟显得有些局促。    苏澄扬瞥见床上被褥掀开一角,嗓音低沉醇厚,问道:“你一般都睡到这个时辰?”他素来卯时准起,若是上朝还会起的更早些,见她竟能睡到巳时,不由得拧眉,这好似...不太合规矩。    白纾姮从苏澄扬身后挪到他身前,难不成他来就是为了自己睡到巳时这事儿,批评教育一顿?不不不,他没那么闲。再者自己睡到何时与他也无甚干系。    白纾姮不愿出言驳他,只干咳两下问道:“咳咳,你找我有事?”    素日里他着常服都具将军之威,威肃摄人之风扑面而来,白纾姮不自觉往后挪了两步,左右她只想消停过几天清闲日子,长安城整日肖想他的名门闺秀不在少数,可别传出去甚风言风语,坏了人家将门好名声。    许是送些物件,她便不会如此疏离惧怕自己了,方才她隐隐退的那两步,只如针扎眼底。    负在背后的右掌执卷曲词,他佯装平静,将曲词递到她眼前道:“这个,送给你,这是王以扈的孤本,极是难得。”    白纾姮瞳孔扩大,唇口微张,他送自己这曲词作甚?她不识得王以扈是哪位大家,也不知孤本与传抄有何区别。    转念一想,她释然了,眼前这男人许是将她当作苏澄琬了,将对妹妹的好转嫁到自己身上,她倏然红了眼眶,苏澄扬是个极好的兄长,事已境迁,他依然记着苏澄琬的喜好。    如今她却不愿再因苏澄琬接受他半点馈赠,推拒道:“谢谢,但...对不起,我不能要。”    “呃...孔府的事我听说了,真的对不起,我不晓得你有一门亲事,你应该早些与我说的,便不会出这档子事了。日后,你还是...还是莫再来寻我了,若是被人传些风言风语坏了你的名声,我也担待不起不是?”    白纾姮双手紧攥在身前说出这番话,如此对他二人都好,实在不该再硬扯在一处,如今日他送自己曲谱一般,徒增伤感。    然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他的想法总是出乎常人的简单朴实,更何况他是掌军主帅,想法还多是先入为主。他低头见她紧张的攥紧双手,以为她拒绝许是因为女儿家害羞罢了,她声音好听,好似靡靡之音响在耳畔,自然也没顾得上她后面说了甚。    白纾姮见他出神,抬手在他眼前左晃晃右晃晃,唤道:“苏澄扬?苏澄扬?你在想甚?”奇了,他怎的还神游天外去了?    这是她与他再遇后初次唤他的名字,她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叫他名字时更似铃声清脆,在他心底悠然响起,令人心神荡漾。他有个秘密,无人知晓,他昨夜枕着残存她发间香气的枕头睡觉,竟接上了前日做的春...好梦。    “你,你拿着,我先走了。”苏澄扬思及至此俊颜绯红,只感觉自己脸颊如被火烧般滚烫,将手中曲谱二话未说塞在她手里。他欢喜,欢喜她肯唤他的名字了,谈话内容因她声音好听则被忽略殆尽。    这...这就走了?她抬眸望着苏澄扬的高大背影,再垂首望望自己手里的曲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己的想法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不是吗?她不想要,不愿再过苏澄琬的生活,那些偷来的日子,令她日日胆战心惊,疲累至极。    深邃美眸蓄满水泽,素手将曲谱置在柜子里,左右她读不懂上面的宫商角徵羽,于她来说还没垫桌脚的废纸来的有用。    白纾姮躺回床榻上,赌气的捶着床板,她就是要睡,便是睡到午时他也管不着!倏地,她将锦被盖过头顶,好似一个蜷缩的蚕蛹,锦被里隐约传出阵阵哭声。她终究是难过的,难过自己依旧在意他将苏澄琬的喜好刻在心尖,却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难过自己依然只能凭着苏澄琬的名讳得到他的馈赠。    她分明已经那样尽力了,尽力原谅,尽力躲避,尽力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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