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退了早朝后就屈尊圣体在玄武门候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圣上在前,朝野文武百官不得行进而越,各自面面相觑后,撩了身前象征若干品官级的官袍,一跪就是漫长的一上午。    后来圣上接了一位姑娘回宫,百官目送后终于能站起来,揉着肩敲着腿一一归府。喝茶的喝茶,扇风的扇风,个个松闲悠散,平常无二,根本对天子亲自候归一名女子的事没半点讶然,甚至连晚膳后与家眷拉家常时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而过。    又过了些时日,只见朝野上下畏首畏尾,噤若寒蝉。百官谈及近来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无一不脸色骤变。只道许久不曾发作的圣上忽而龙颜震怒,抄了大将军的家,株连了内亲外戚九族,说其府当日浴血而洗,莫说大将军那一双可爱的孩童了,就是连只鸡鸭都没留下!长袍官服的几人聚在一起,方才论得二三言语,又紧张得闭上了嘴作散了去。    朝堂上人人自危、但求自保,民间却是个众说纷纭,茶余饭后论及大将军刘少昊要在齐国最为残忍的无间地牢中受满七七四十九道酷刑,方才可分尸马场,在座吃茶的无一不摇头哀兮。    新桃的花瓣落满宫中浣衣的清溪,涤荡出几分在宫墙中难得一见的平静。水面上的浣衣局婢子们伸着脖子凑在一起,连连咋舌。这如此残忍的抄家渎命还是她们头一遭亲身听闻历经,无一不惋惜又好奇。    一众姑娘妇孺七嘴八舌间,不知谁冒出句“与那位姑娘有关”,竟是个个脸上都顿时呈现出“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的表情,一哄而散,再听见有关传闻时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只因这天下人可能不知,但在皇宫里就连打扫墙根落叶的小小内竖都知道:弱冠之龄便打天下坐江山,治理齐之盛世民泰国安的当今圣上,历经无数腥风血雨,明争暗斗,踏遍万千边塞荒漠,锦绣江山,能映进他眼的却唯独一样——    并非什么珍禽异兽,也非什么奇珍异宝,无他,不过乃从小作为他药引子的前朝王室嫡系公主:何氏。    可甚有宫中一段时间盛传:宁惹圣上怒,不招何姑娘。    当时正百无聊赖坐在秋千上揪花瓣的何怜闻了,苦涩一笑,抬眼望了望那高高的朱色宫墙,看见一只花猫正在灵活自由地跳上跳下。一时呆呆望着,竟凝视了久久。    居圣宫,顾名思义,居住圣上的宫殿。何怜正盘着腿儿默默数着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上有多少棵树苗,忽地被一声尖细嘹亮的“圣上驾到!”惊到,一个哆嗦间就忘记已数到了多少棵。    门口处,刚下早朝的齐商之稳步走进来,一身朝服还未褪下,上面绣着行、云、坐、升四龙团纹,赫赫然威仪毕现。何怜瞧见他,慌慌张张地从七宝坐床上跳下来,作势就要行礼,却被明黄色衣袖中的大手稳稳拉住——“小妹,朕说过多少次,不可对朕拜礼。”    齐商之的口吻带着些轻斥,何怜把头埋得低低的,不安地数着他锦靴上纠缠不清的金龙。说道:“圣上九五至尊,是大齐的皇帝,我只是前朝平贱遗孤,礼数上是不能随意逾越的。”    “乱讲,”那人的眉毛似出鞘的剑,此刻微微蹙着,“你将是大齐的仪母,朕的正妻,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何来逾越?”    何怜又不自主的咬着唇了。    前几天她刚回来时,步过空空荡荡的三宫六院,推开自己宫殿的门,却见满屋子的画像,一幅幅,一页页,尽是她平日的一颦一笑。    她脱口而问:“圣上在这一年中,心病也未有一丝好转吗?”    伴在她身侧的人负手而立,目光不再如往日般牢牢盯着那些巨幅的画,而是温和地注视着她,用温和的声音,温和地道:“小妹,你真的要刚回来就惹朕恼怒吗。”    他话音刚落,何怜心头一跳,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好似有数只小虫在全身血液中横冲直撞,那牙齿又默默地撕咬起嘴唇。    齐商之坐在梨木镌花椅上,轻声问她一年来的生活,分明是很平常的声音,却让何怜觉得自己正在被无形的巨蟒用冰冷的身躯一点点勒紧。    她复述早已与肖又校对过一遍又一遍的说辞,紧张得直咬到舌头,生怕哪里有漏洞被他听进耳里。但她的担心实是多余了,因为直到她说完,齐商之都只是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认真又专注,好似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齐商之一直沉默,眸中似怀若有所思。片刻,微张的口缓缓吐出三个字:“刘少昊。”    想起刘少昊一府子人的下场,何怜忽地打了个哆嗦,心脏突突跳着好像要蹦出嗓子眼儿,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悄悄平复心惊肉跳的情绪。    她的唇瓣都咬白了,软软的声音毫无底气,“圣上乐意跟我呆在一起,不过是心病所致,我打小就承圣上恩泽,做为圣上的药引子留得一条贱命,三生有幸共圣上一起长大。如此殷福,何怜感激涕零,不敢妄想一步登天,共圣上举案齐眉。”    旁边拿着拂尘的公公本是一身轻快松散,听见她这话,当即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抖得像个筛子的,煞白的一张脸比招魂旛还惨白上三分。殿内的一干宫婢和内竖也“咣当”跪倒下去,哆哆嗦嗦地连脸都不敢抬。    何怜强作镇定,抬手遣了一屋子满脸不安的宫人下去。她多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员,天知道她费了多少力气才得以好好地站在这里,而不是拔腿就跑。    四周的宫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齐商之却连余光都没施舍一点,浓墨般的眼瞳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并不应答什么,只是自顾自道:“小妹,自你回来,就一直把朕唤错。”    何怜咬了咬牙,在心里默默念了几下幼时喊过成千上百遍的称呼,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道:“商之哥哥。”    出乎意料的,笑道,“错了。”    何怜愣了一愣,忽地又脸色发白,像是想起了什么。嗫喏了好半天,才一闭眼豁出去般,“商之。”    齐商之闻了,笑容淡淡,倒是不再言语。与她站了一会儿,伸手把她捞进怀里,轻按着她颤抖不已的肩膀,明知故问道,“你怕朕?”    何怜的头摇地像个拨浪鼓。    齐商之咧唇而笑,一如多年前与她闯祸后的狡黠,轻狂少年的模样已丝毫没有天尊的威范,语气平平松松,已然是陈述语调,“你怕朕。”    他顺势握住怀中人儿的手,感受到那冰块般的僵冷后,微微弯下身子伏在她耳边,口中盘旋着叹息:“小妹,朕真是不懂。欺你辱你的人,朕不予他活命,烦你扰你的事,朕亦为你挡了去,就连你看厌倦的牡丹花,朕也令宫人拔除。为何尽管如此,你还坚定不移的认为这是因为朕自幼而患的心头病,甚至还害怕着朕呢?”    何怜被他连问数个问题,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就连她在军营里时的脸色都比现在红润。    不过齐商之好像也没指望着她能出声,只圈紧她,响起的声音有如秋夜中一圈圈荡开的幽风,带着回忆的悠长:    “你忘了吗?当年秋闱,是朕驰马为你挡下一支利箭,却被当即中箭毙命的马儿甩下来,差点坠落悬崖。朕在那次摔断了左臂与一根肋骨,后来修养了整整半年才得以痊愈,你照顾了朕两月后,就因迷上了蹴鞠而每日都很晚才回东宫。”    “你生性贪玩,有一次乞巧节你想出宫,但朕不许,你就偷了朕的便衣悄悄翻越宫墙,却撞见宫中权贵之人私会暗谋。你哭红了双眼来寻朕,一声声问朕怎么办,是朕夜行突袭,杀了那二人其中一个,那年朕方才十岁,那是朕第一次杀人。”    “圣上……”    “朕幼年操练归来,却目睹父皇亲刃母后于暗室,说些齐国容不下想要篡位的国戚之家的话。朕就站在门口,母后的血从门缝里溅出来,滴到朕的脸上,还是温的。自那以后朕沉默寡言,就连父皇都不能撬开朕的嘴。太医来看,说朕是心中郁结,孤僻成症,须引以金枝玉叶的童女之血入药,八年后方可停断。”    他着了魔般埋脸在她的发间,深深吐纳着方寸里的空气,“说是八年,你伴于朕身边却已有十五年之久,宫中人皆道是你的血救了朕,却不晓真正救了朕的,乃是血的主人。”    何怜被他抱着,身周尽是他的温暖,她却只觉得自己被投进了冻有千年之久的冰窖,刺骨裂肤的坚寒。她抖得像个筛子,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的泪来得比梅雨时节的雨水还要急而盛。    她怎么会不记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她记得,才会恐惧眼前这个人到做梦梦到都会满身冷汗惊醒过来的地步。    齐商之还沉浸在回忆里,眸子阂着,长长的眼睫好像风中摇曳飘零的破碎蛛网,叫撞上去的飞虫越挣越紧,“小妹,即便如此,你也认为这仅仅是朕的固执吗?”    何怜像是要把唇瓣都咬穿一般,明明眼中满是泪水,却强忍着不哭出来,“圣上,何怜不过是您的一件物什,我……”    她住了嘴,因为齐商之忽然擒上她的唇。    这个吻漫长又温柔,像含进口中的醇酒,却让呛着的人眼睛里都爬满了红血丝,也不得张口咳嗽舒缓,生生憋在喉咙里,痛苦万分。    “物什,”齐商之抵在她额头,唇角的笑比他的声音还要缥缈,眼眶中好似蕴进了一池稠墨,直直地盯着何怜,那浓墨即刻掀起天高的惊浪,从她的头顶砸下去,覆没她的全身:“可你这件物什,却让朕好生拿放不下。”    他好似感受不到何怜剧烈的颤抖,轻轻啄了啄她的额头,声音里连眉峰间隙般细小的波澜都没有,“所以小妹,别再自顾自的以为了,朕说什么,听着承着就是了。朕很高兴有小妹在身边,小妹亦是。”    何怜僵硬地点头,脑中却冲撞出无数个画面。    这些画面里有淮京最美的东柳岸,也有最破败的贫民窟,有节日时热闹繁华的小食街,也有无人光顾的深巷里的酒坊。有树,有花,有鸟,有兽,有阳光,有雨露,有欢声笑语的人,有比神仙还快活自由的自己。    还有一个人,固执的赖在每一处画面里,或披着发,或高高束起,或轻衫便衣,或缨胄血袍:    “你若是不高兴呆在我将军府里,就直接说,天天拉个脸子又是几个意思?”    “你是个正常人吗,居然连买东西要付银子都不知道?!”    “这淮京处处纸醉金迷,美不胜收,可这些小贩平民却无意欣赏,他们每日愁完生计,还得愁一家老小的温饱,甚至有人因过劳猝死在市口。说是盛世繁华,这些美景却终归只会存在于王孙贵族的眼里,国兴,百姓苦,国亡,百姓苦。”    “叫我一声肖又哥哥,这串糖葫芦就给你。不可能?为何不可能?你不都叫圣上商之哥哥的吗!”    “偷偷跑来看本将军练兵是几个意思啊,拜倒在本将军的战袍下了?瞧瞧你这铁胄,戴的都是反的,你又搁哪翻墙偷出来的……”    “苏茹,你刚才说什么?本将军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谁,谁糊你啊,本将军本来就没听清你说你喜欢我!”    “没想到你这么凄惨,从小国破家灭就算了吧还要遭受那位的……凄惨啊凄惨,煎熬啊煎熬。成,我肖又话就撂这儿了,尽我一生,护你一世!”    “苏茹,报仇吧,慰你满城涂炭生灵,平你国家满腔冤屈。别怕,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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