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练完了仙引交待的功课,苏步月换了身衣服,把自己收拾清爽,果然就去了观澜轩。 于睦颇有些意外,以为她是为了昨晚姚黄说的那些话而来,于是便提前屏退了左右,在小花园里接见了她。 小花园地处偏角,又有石渠横穿而过,小亭旁清水汩汩,这位置既不太容易有人误闯,那恰到好处的流水声又能防着有人误闯后听了什么去,向来是他用来谈要事的地方之一。 苏步月也没想到于睦会在这里见她,还想着莫不是因被提了管事,所以于首座以为自己这趟是为了仙引的事来的,待遇也就有些不同了? 这么想着她还觉得有点儿负担,只但愿待会于首座别先帮着仙引骂她就好。 可等到坐在了于睦面前,她却半晌都没能开得了口。 他看她的态度既没有怨恨也没有失落,就猜想她应该是为了别的事而来,这才稍稍放松了些,神情也几不可察地有所舒缓,问道:“此间只有我与你两人,不必有所顾虑,但说无妨。” 苏步月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抬起眼帘望着他,正色道:“于首座,我知道城主已经跟您提过想要收我为徒的事,我来是想拜托您先将这事压下来,之后等叶上师的情况有所好转,我会亲自跟城主解释的。” 于睦微愕:“你是说……你不想拜仙引为师?”边打量着她,“为什么?” 苏步月还没准备好要跟仙引表白,自然也就不能在他面前漏了风声,于是祭出了来之前想好的理由,淡定道:“不瞒您说,这回我跟着城主出了趟门,才晓得自己从前那些自信都不过是自以为是,要做他的门生是远远不够格的。我虽然一直很想投师七星城,但却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家中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城主于我有恩,我自然更不能坑他。您也知道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城主离开雍州又是秘密去的,若要给其他人解释城主为何突然如此看重我,岂非又是个麻烦?何况我才刚被破格提拔做了管事。这回招徒选试必定大家的目光都会放在他身上,我没有信心不给他添麻烦,也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这次我想算了,还是先安安分分在翠微阁当差,等到下次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说。” 于睦听完她这番话,不得不说很是意外。 “没想到你竟也有这样识大局的心思。”他说着,微微颔首,再想到别的,就不免有些歉对于她,沉吟道,“但仙引那个性子……” “您放心,此事因我而起,绝不会让您为难的。”苏步月立刻道,“我只是想先与您有个默契。他近来还要在叶上师的事情上耗元气,我不想惹他心绪不畅,到时候我会看着办的。” 于睦看了她须臾,淡淡而笑:“好吧,我知道了。若进展顺利,萱如大概也就是在招徒选试前后便能醒来。” “是么?”苏步月喜道,“那可太好了!” 叶萱如能够平安苏醒,对仙引这几年花费的心血就是最好的回报。何况她私心还想着这样一来,他对她弃考的事也应该不会太愿意动气了吧? 真真是很好。 *** 然而叶萱如的身体恢复起来却比预料中要慢一些,苏步月原本还期待着她能在招徒选试之前醒来,这样也就不必让自己再用什么下策之法,结果天不遂人愿,这一拖到底还是拖到了招徒选试那天。 她只好按照计划装病不出。 眼瞅着时辰已至,她心中也越发忐忑,谁知却忽然有人来敲门。 “小月,你醒着么?”姚黄在外头低低地喊,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明显的提醒之意,“城主来了。” 正躺着装咸鱼的苏步月闻言,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也顾不上脑袋还有些发晕,忙迅速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现在的模样,暗暗揣摩了一下说话的嗓音腔调,这才重新拉上被子端端躺好,用了个足以让门外听见但又显得有那么一丝丝有气无力的声音回应道:“嗯。” 房门便从外面被推开。 屋外,姚黄立刻让到了一旁,仙引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向落来,没有多话,甚至也没有多的表情,直接举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伸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听说你病了。”他说着,语气间并没有疑问的意思。 苏步月一看他的服饰打扮就知道他这是半路折返而来,忙道:“大概是昨晚踢了被子,所以受了些风寒,不是很要紧。”又很抱歉的样子说道,“只是实在没办法去澄光逸心楼那边了,我想,或许这大概是老天还要再考验我吧,不过名分什么的其实也不是那么要紧,不必急在一时。” 这话一落毕,她余光就瞅见姚黄直冲她使眼色。 但她这会儿脑子不太灵光,还未来得及反应,仙引那边就已淡淡再开了口。 “是么,”他说,“是老天在考验你,还是你在考验我?” 苏步月:“……” 仙引松开了给她把脉的手,脸色越发淡了几分:“病得这么凑巧,明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却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反而让人去通知了于首座。你是觉得让他来转告我才显正式,还是以为我连药脉和病脉都分不出来?” 苏步月心里暗暗喊糟,只怪她太怕面对这样的场景,更怕于事前告知仙引被他当场看出破绽,所以才直接走了于睦的路子,想着只要仙引正式进了场,以他城主的身份不可能关心她太明显,在那种场合下他也不会多加追问,自然也就能顺利拖到木已成舟之时。 可谁知他却这般敏锐,竟带着姚黄直接提早折返了回来。 她顿时就有些无语了。 “说吧,”仙引看着她,说道,“弃考总有个理由才是。” 苏步月只好道:“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拜师的时机,我不想别人非议你。” 气氛静默了须臾。 仙引侧眸对姚黄道:“你先出去。” 后者立刻识趣地转身出了屋子,还小心从外面拉上了房门。 仙引这才又看向苏步月,说道:“谁爱说什么谁去说,你操心这些无谓之事,是不是嫌功课不够多?” 这个犟脾气! 苏步月无奈道:“你平时也不是个急性子,怎么偏偏在这事上这样死脑筋?晚些再说不行么?” “晚些?”他好气又好笑,“招徒选试三年一期,你可知浪费三年意味着什么?七星城的上乘武功我根本不能名正言顺地教你。” 何况今年来投考的那些人恰恰说明了武林和朝中对七星城的关注,趁着这个风势让她出一回风头,对想要扬名江湖的她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到底明不明白做他的徒弟意味着什么?! “那你就教我不留岛的武功啊!”苏步月下意识回嘴道。 仙引一顿,蹙眉转开了目光:“不行。” “可你不是已经教了我破云刀法么?”她不解道,“你还说它高深精妙,那我用三年来钻研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吧?以我的资质只怕还不够举一反三的呢。” 仙引叹气:“它就是再好,却不能助你修内气,我原还打算等你正式入了门,就传给你……” 话还没说完,苏步月已索性直言道:“你不必拿这些来引丨诱我,反正我现在无论如何不会拜你为师的!” 仙引一怔,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你不想拜我为师?” 不好,是不是说的太直接了?苏步月被他这么看着反问,心底顿时就有点儿暗暗发慌,但话已经说出口,她只好硬着头皮续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么大的事,责任太大了,我还没准备好。” 这就是说真的不想拜他为师了? 仙引眸光微沉,再开口时,语气里就染上了那么两分意兴阑珊:“没想到竟是我强人所难了。” 苏步月听着这语气就觉得不妙,正想缓和两句,却听他忽然又硬邦邦地说了句:“你可知道多少人求也求不来?” 吵架这种事向来是话赶话,越说越偏离本意,譬如到了此时,苏步月突然也就有了气性。 或是因为心里本就委屈着不得发泄,又被他这样的态度数落,她头脑一热,便梗着脖子回了句:“那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求的,谁求着你收徒,你去找谁就是。” 仙引不说话了,静静看了她须臾,起身便走出了房门。 直到这时,苏步月才后知后觉地晓得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顿时懊恼地差点儿把头发给揪下来。 *** 这一年的七星城招徒选试,共有一百三十二人报名投考,经过三轮考核后最终新纳了五十二名弟子,其中经过筛选后进入到澄光逸心楼择选的有三十四人,分别被二十三位上师收入门下。 整个过程听起来似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城主才刚来晃了一下转眼就又没了人影,据说是身体突感不适所以回去歇了,之后全程又是首座于睦在主持坐镇。 而自那天后,苏步月也就坐起了冷板凳。 仙引不仅对她不管不问,而且还让魏紫又来把她的令牌给收了回去,说既然她身体不好,以后也不必管内院的事,和以前一样照顾好园子里的花草鸟禽就好。 这下可好,翠微阁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失了宠”,而且还传到别的院儿里去,连观澜轩那边平日里处的相熟的人也来悄咪咪向她打听真假,美其名曰“关心”。 她倒不在意其他院子里那些管事在观望她这边最后的八卦,就是非常苦恼这样一来实在没有机会见到仙引跟他好好解释一番,思来想去,她只好老老实实继续每天往后山上跑,边一如既往地练功,边等着哪天能碰到他上山来。 可大概是正忙于叶萱如的事,一连几天,苏步月都没能撞见仙引。 她私底下就拉了魏紫和姚黄想对策,问他们该怎么办,谁知两人一致摇脑袋。 “我也没见过城主这样,”魏紫说,“他以前生气都是直来直去的,像采青客之流也不过是能惹得他追过去一掌拍死而已。不像这次,摆明了不想理你,可却又不赶你走,收了你在内院服侍的权限,却又不降你的品阶……” “岂止,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拐着弯儿问过你身子好了没。”姚黄把话接了过去,“我们两个都没见过他这种路数,实在不敢随便出主意,怕弄巧成拙。我看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还是自己想想怎么哄他吧。你不是说上回出门和城主一起经历了许多么?怎么还连这个都搞不定?都巴巴地当了好几天望仙石了。” 苏步月苦笑道:“我们上回出门别提多和谐了,从来没吵过架,我哪知道他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子,全然不给人机会靠近他的?我也拿不准了,怕他现在留着我并非是要给什么机会,不过是单纯觉得我对他的花草鸟禽还有用罢了。” 魏紫和姚黄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说道:“这么说来,以城主的性子,倒也有可能……” 这两人的话在苏步月听来无异于权威回答,她顿时就有点儿慌了:“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不行,山不来就我,我还得去就他!” 说着,一把抓住了魏紫的胳膊。 “小魏哥哥,”她眼巴巴望着他,“你也不想这个关键时候城主因为我心情不好吧?给我个机会嘛,我不能去内院找他,去叶上师那边帮忙送个香炉总可以吧?” 姚黄听着一拍手:“嘿,你还真机灵!” 魏紫无奈浅笑,说道:“这个倒是说得过去,但你可想好了,若没能哄好城主,去叶上师那里堵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别随便浪费了。” 言罢,便从身上摸出了腰牌递给她。 苏步月立马双手接过,笑吟吟道了谢,也不再耽搁,转身便跑出了绿萼庭。 *** 仙引坐在床边,凝神给尚在沉睡中的叶萱如把着脉,片刻,放下了她略显瘦弱的手。 “至多就这两天了。”他对一旁的于睦说道。 后者长舒了一口气,也有些感叹:“太好了。”又看着床上的人,说道,“师妹啊,你听见了么?就这两天了,最后一刻你可千万不要放弃,仙引花了四年才把你救过来,你可不要辜负他的心血。” 叶萱如双目微闭,气息绵长,因气色近来又好了许多,此时看去仿佛只是在闲闲懒睡着一般。 于睦笑了笑,又想起什么,转头问仙引:“要不要去我那边吃顿饭?我让人在千莲池上准备。” 仙引想了想,点头道:“我先回去换件衣服,待会过去。” “好,那回头见。”于睦说着,就转身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离开。 仙引原本落在他后面一些,却见他在门前忽地一顿,接着略带讶然地传来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于首座,”苏步月的声音就从门外响起,“我在等城主。” 仙引倏然停下了脚步。 于睦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了然地先退了场:“哦,你们说。” 她生怕仙引也跑了,忙抓住机会端了香炉一脚跨进了门槛,脚后跟飞快左右一勾,就把门给重新掩了起来。 仙引想也想得到她是怎么进来这院子的,也不听她耍小聪明,直接道:“什么事?” 语气很是平静。 但苏步月却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来跟你赔不是。”她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那天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是我不好,其实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伤心?”仙引似淡淡勾了下唇角,笑意却未入眼底,“我许久不曾伤过心了。”又道,“你不必多想,放下东西就走吧。” 言罢,脚下微转,准备与她错身走开。 苏步月眼疾手快地“啪”一声把放着香炉的托盘往桌上一搁,使出了轻功步法,三两下瞬移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向。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她抬眸直直望着他,“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在岛上的时候你说过你永远不丢下我,其实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仙引猝不及防地一愣:“……啊?” 不等他反应过来,苏步月已大有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又往前疾走了两步,仙引本能随着她的逼近而往后连退了数步,一下子撞到了凳子,坐了下来。 苏步月正全神贯注在他的脸上,也没注意到这一绊,顿时失去平衡彻底扑了下去。 仙引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住。 不过转眼间,两人就成了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半抱半揽的姿势,四目相对,苏步月略略垂眸就能看见他近在眼前的嘴唇,突然就有点儿口干舌燥。 仙引被她这么盯着,没来由有些不自在,却一时好像又没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于是也就这么定定地与她对望着。 “我,那个……”她目光在他唇上游移着,有些挪不开,不觉轻声道,“我这几天都去后山寒潭练功等你了。” 不等他说话,她又兀自道:“你不问我练功手疼不疼么?” 仙引就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往她胳膊上瞅,仿佛后知后觉地问了句:“哦,疼么?” 她就卖惨:“还是挺疼的,但你如果不生气了我就不疼了。” 仙引不由失笑,又顿了顿,方无奈道:“你啊,有话就不能好好说?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那些话你既然愿意跟于首座说,为什么却不能当着我的面讲,反而要跟我撒谎?” 苏步月见他笑了,心头一松一软,自己也就忍不住弯起了眉眼:“是,我错了,但我也是怕你听不进去啊。” 仙引觉得好笑:“你的话,我几时听不进去了?” 不然他能被她给气到么? 可这话落在苏步月的耳朵里却又有了另一层更加温柔的意思,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越发心动不已,更加舍不得把手从他身上放开。 “仙引,”她情动之下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如果你觉得不行,就阻止我。”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就感觉到苏步月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收了些力,随之而来的,是她渐渐前倾,向他靠来的身子,还有她越来越近的脸。 这是做什么?好像是冲耳朵来的,她想说悄悄话? 仙引心里瞬间转过了数个念头,平生头一回拿不准对方这么靠过来到底是何用意,更惊讶于心里好像有什么莫名的情绪正在深处涌动,让他觉得陌生,又觉得颤栗。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微弱却又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唤出的声音倏然突兀地在安静的房中响起。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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