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步月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她的二哥,苏呈逸。 而且从他的话中听来,这好像还不是偶然? 她从小就觉得这个二哥有些与众不同,和长兄苏呈熙比起来,他少了些稳重文雅,却多了几分冷傲凌厉,而且若说大哥对自己偶尔还有些言语上的关怀,那这位二哥对她的态度向来就是四个字——关他屁事。 她现在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都想了起来,自然也就记得当年父亲把她丢进小黑屋的那天,彼时,还尚未离家拜师的苏呈逸也是全程在场的。 眼见她慌乱无措地跑过来,紧紧拽着他衣角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想进去的模样,苏呈逸皱了皱眉头,回手就将她从身后给拎了出来,然后对着他们的父亲说道:“我看她还是挺废的。” 苏老爷一听这话,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就又沉冷了两分,径直走来一把将苏步月拽到了手里,然后二话不说就给丢进了小黑屋里,就此给她留下了多年的阴影。 虽然她事后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所以忘了当时的细节,但大概负面的情绪真的会不知不觉始终藏在心底某个角落,自那以后她见着苏呈逸就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就想躲得远些。 记得两年前他回家探亲的时候,原上有个倾慕他的姑娘就死缠活缠地求着她帮忙递个信儿,那姑娘说打小就心仪他,现下到了年纪家里也开始紧着给张罗婚事,姑娘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了,只当是曾经偷偷做了个不能实现的美梦。谁知偏偏这时知道了苏家二公子从中原回来探亲的消息,顿时就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觉得要争取这一回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苏步月挺欣赏这姑娘的性子,她们这些原上长大的女子,大多都有种敢于追求真爱的心气,她虽然不太待见苏呈逸,但却愿意帮上这姑娘一回,于是心口一热就点了头,将对方递来的自画像妥妥收了下来,转头寻了个私下说话的时机,十分之难得地登了回苏呈逸院里的门。 她已不记得当时她这位二哥正在做什么了,只记得自己把那个姑娘对他的用情用心声情并茂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然后把那幅画双手递过去时,苏呈逸没接。 不仅没接,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闪一下,就这么淡淡地瞅着她:“几时轮到你来多事?” 苏步月至今想起来他当时那个表情和语气,都简直要冻死人,好像她若敢顶一句嘴,他就能立马揪着她去凌迟似的,真是…… 活脱脱一枚大冰块! 所以此时在雍州与他乍然相逢,又从对方的言语间听出来这相逢似并非偶然,苏步月委实相当震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下意识问了句。 苏呈逸就笑了一下,这一笑很轻很轻,仿佛在冰面上吹了丝若有似无的风。 “你觉得呢?”他说着,目光就往她这身鹅黄色又金灿灿的打扮上瞄,“老远就在人堆里看见你这个没煮熟的鸡蛋黄。” 苏步月最烦他们嘲讽她的审美,以前在家里没什么地位自知是气了也白气,所以索性不听不听装聋作哑。现在么,现在她在这方面已然被仙引给惯多了,因此半点受不得闲气,闻言立刻怼了回去:“若看了觉得扎眼,自戳双目也是极好的。” 苏呈逸:“……” 很显然,他没想到她会为这随口之言还嘴,怔了一怔,才略皱起了眉,言简意赅地直入主题:“走吧。” “去哪儿?”苏步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回去见父亲。”苏呈逸像是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极没有水准,“你在外面玩了这么久还没玩儿够?” “谁玩儿了?”苏步月听着就有点儿不高兴,苏家这些男人一个个的真是够了,好像只有他们做的才是正事,所做的决断才是成熟的决定,而她若是不顺从他们的意愿那就是胡闹,胡闹个鬼啊!就许你们连成一气,还不许我勇于抗争了? 她语气就越发坚决:“我才不回去,爹他卯足了劲儿要给我找婆家,我看不上他选的人,你就当没遇见我吧。” 苏呈逸微微一顿,重新坐了回来。 “你放心,”他说,“爹他不会再催着你嫁人了。” 苏步月一愣,继而陡生欣喜:“真的?” 她虽然不太喜欢和苏呈逸相处,可对他的话还是信得过的,毕竟这冰块脸对她这个无甚交情的妹子实在没什么必要撒谎。 “是不是真的都好,”她又兀自续道,“反正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再过些时候吧,我会回去探亲的。” 苏呈逸道:“爹已经在来雍州的路上。” 苏步月不为所动:“爹他一向只喜欢你和大哥,你递个信劝他别白跑一趟不就行了?何必折腾。我又不是一辈子不回家,只是有事情还没做完。” 气氛凝滞了半晌。 苏呈逸抬眼看着她,目光中隐约流露出几许复杂之色,沉吟道:“上赶着去做七星城主的下人,就这么好?” 苏步月听着一惊,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等等,那这么说,两人在这里相遇,并非仅仅是因为他在人群里多看了她一眼咯? “你倒是很会藏。”苏呈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当初父亲他们找了一阵后还以为你跑回了原上,若非前些日子有人到清河郡那边打听你的消息,恐怕一时还不会想到你仍然留在雍州,父亲这才飞鸽传书告知我这些事,让我先过来看看。” 苏呈逸投师于沧州九华峰云阳真人门下,以脚程来算,确实已是苏家人距离雍州最近的一个。 但苏步月此时却只注意到他说的那句“有人到清河郡打听消息”的话,闻言不由微怔:“打听我?谁啊?” 这话问出来她就觉得不对,自己不过区区无名之辈,谁会知道她是谁?还特意跑那么远去打听消息? 而且连打听的地方都没找对,不是小星原,却是清河郡,对她的来历有如此“准确的错误认识”,那就是说……是七星堡的人? 苏呈逸看她似忖似讶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已有了猜测,于是语气淡淡地说道:“可见别人也并非那般信任你。” 苏步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略略一默,起身就要走。 苏呈逸就伸手去拉她,谁知手才刚碰到她衣袖,就被她倏然晃过。 他心下微愕,问道:“你在那里学功夫?” “嗯。”苏步月说着,声音就不自觉比起先前凉了些,“我觉得这短短几月学到的东西,比起被父亲丢在小屋里杀狼要多得多。” 眼见她转身要走,苏呈逸又叫住了她:“我怎么找你?” 苏步月脚下微顿,说道:“我最近很忙,若过了下个月你还在七星城,到时我来找你吧。” *** 正如于睦所预料的那样,京中将要来人的消息一传到各院,仙引的翠微阁也就开始难得清静了。 所谓的“选贤”,其实无非主要是取决于城主本人的推荐,而七星城在六城之中,往往入选人数最多,而且有心之人只需稍一琢磨就能发现,那些民籍转军籍最后又被提拔成武官的,也是以出身七星城的为多。 七星城名声在外,自然来投师的就多,门生多了,门派也就更加壮大,这些年便是如此循环。 正因这三年一次的“选贤”非寻常之事可比,不过短短几日,苏步月在翠微阁里几乎就把所有太座的面给见了个遍,就连那看似非为此事而来的,其实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到最后,也还是想向仙引推荐自己人。 这也是苏步月头一回深刻地认识到,原来仙引真的很会忽悠和打发人。不仅如此,他偶尔还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动声色给对面的人透点儿竞争对手的信息,真真是做到了挑拨于无形。 她看在眼里觉得挺好笑,跑过来找他商量接风宴的事:“那天要请太座们过来么?” 虽是私宴,但照例还是要以翠微阁的名义给被邀请的人发帖子。 仙引对这件事显得并不怎么上心,随意点了下头,又想起什么,说道:“萱如那边就暂时不要打扰她了。” 叶萱如虽然是上师,但因为师门出身不同,加上又跟两位师兄素来走得近,所以向来也被视为城主嫡系,这种场合若是在以前肯定是要带上她的。 苏步月倒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她不太确定叶萱如现在愿不愿意见外客,听说叶上师自那天从翠微阁回去后就又不怎么出院门了。 看来仙引也是考虑到了叶萱如现在尚未稳定的情绪状况,不想她有再受刺激的可能。 苏步月非常赞同,颔首道:“那我还是拟个名单,到时你再看看是否要添减。”又给他说起了自己对宴席上的大致安排,“我想过了,虽然宾客是京里来的,可既然来了雍州就没必要再吃京菜了,咱们的厨子再好,总也比不过人家在京中尝过的大厨。倒不如做个‘聚乡宴’,以那位青松先生为首,加上其他官员的家乡菜做几个能勾他们心的来,再来咱们雍州的本地特色菜肴正好自成一桌,大家其乐融融的,也能活络些气氛。” 仙引听着就笑了笑:“这些你决定就好。”他看得出来,小蝴蝶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也很积极,他对这场宴席虽不太在意,但却很乐意见到她有成就感的模样。 苏步月见他这样放心让自己全权包办,果然眉眼间的笑意就更盛了些。 “那我可需要找于首座帮帮忙,”她说,“得了解了解这几位的背景。” 仙引边顺手倒了杯茶,边随口道:“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有些他也未必清楚,你找魏紫拿了腰牌去鸿雁阁那边说一声就是,他们会把你想知道的都梳理成册交给你。” 苏步月这才知道原来鸿雁阁还有这样的本事……她以前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负责七星城和外间往来文书交往和送礼回礼事宜的,现在看来,还是她见识太少。 但仙引却将这话说得如此随意,显然并不回避与她谈论这些。 她心中隐隐松了口气,对自己片刻前的那点儿忐忑和郁闷感到有些好笑,这样看来,让人去清河郡查她的也多半是于首座了吧?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仙引原本就犯不着对她许诺什么,更遑论以他的性格竟在将她当做了心腹之后又怀疑她?只是当局者迷,她对仙引动了情心,又尚未能得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意,难免会有些患得患失,多思多虑。 说来说去,还是家里人给她的负面影响太深,这样实在不好。 二哥说父亲已经在来雍州的路上……以她对苏老爷的了解,他绝无可能放任她留在七星城,否则当年就送她出外拜师了,更何况她如今名义上只是仙引身边的一个小管事。 就算父亲真的不再急着操办她的婚事,但也肯定会逼她回家,否则何必连苏呈逸都被他从沧州叫过来先行确认她的下落? 她本意虽不想回去,但却有些担心事情闹大了对七星城和仙引的影响不好。 这么看来,眼下留给她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也不过只有两个选择可做:一是拜了仙引为师,到时他能以师父的身份出面和苏老爷对谈,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但这样岂不是前功尽弃? 二么……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仙引。”她心思一定,凝眸看向他,轻唤出声。 仙引正手握着竹夹准备往茶罐里放碎茶饼,乍然听她语气不明地唤了自己的名字,莫名觉得这感觉有些似曾相识,也未及细想,便已下意识抬眼朝她看去:“嗯?” “我喜欢你。” 苏步月终于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鼓作气地将这短短四个字说了出来。 她原以为这四个字说出口时会因为积攒已久而显得十分豪迈霸气,掷地有声。 然而事实是,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不敢细听自己说了什么,更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就憋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她就这么看着仙引。 仙引也看着她。 不同的是,一个紧张地在等待什么,而另一个则显然陷入了愣怔当中,就连拿着竹夹的手都停顿在了半空。 最后还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蚊子打破了这诡异的僵局。 苏步月“啪”一声拍死了这只正在自己脸上作威作福的蚊虫,也彻底拍醒了被僵持包裹住的尴尬,她迅速抹了把被蚊子叮过的脸,也不敢去正视对面人的眼睛,飞快道:“刚才风不大,你应该听清楚了吧?我也不急着要你说什么,你千万好好考虑!那个,等到时送走了京城来的客人你再回答我吧,我先去忙了。” 说完转身就跟兔子似地一溜就跑了。 仙引看着她飞快消失在了水榭外,忽然“吧嗒”一声,原本被稳稳夹在竹夹间的碎茶饼滑落下来,掉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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