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太皇太后大怒,“是谁在唱靡靡之音?” 因是以汉语唱的,旁人听不懂,不过无妨,太皇太后听得懂,拓跋宏听得懂,这便够了。 小黄门不一会就押着一少女来了,“禀太皇太后,便是此女。” “阿淑!”太皇太后惊道,“怎么是你?” “太皇太后,阿淑不是故意的!太皇太后!救救阿淑。”她哭着。 “太皇太后。”是符承祖。 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又怎么了?” “李冲大人跪在欲要入宫,被拦在殿外。现今跪在外头,求太皇太后饶恕淑小姐。” 他消息可算灵通。 “宏儿,你看怎么办?”太皇太后问道。 “孙儿愚钝,祖母做主便是。只是阿润年轻,还望祖母给她个机会。”拓跋宏恭恭敬敬道。 太皇太后拍了拍桌子,“罢,罢,送淑小姐回去。” 傅玑在我旁边轻声问:“您不是说太皇太后最宠爱冯贵人吗?怎么放淑小姐走了?” 我低低道:“太皇太后晓得,陛下已经听到了,既如此,倒不如卖李冲个人情。” “来人,冯贵人突发恶疾,即刻将其遣出宫去,送入寺庙,让她求求佛祖罢。”太皇太后沉声道。 “不要啊,姑母,阿润是冤枉的啊!”冯润哭喊着,“陛下,救救阿润啊,您帮阿润说句话啊。” “冯濯,定是你,是你嫉妒我,是你害了我!姑母……” “还不快去?”太皇太后厉声对几个呆愣着的小黄门道。 哭泣声渐行渐远。 一切尘埃落定,我原以为,拓跋宏会重新注意到我,毕竟,我已是宫里冯家唯一的女儿了。 并没有,没了冯贵人,那就是袁贵人,罗贵人,他纳了李冲的女儿为夫人,便是李淑。 冯润走了,他是伤心的,但儿女情长,对他又算得了什么? 彭城公主拓跋虞倒是常来看我的,她感激我。她不想嫁冯夙,冯润的同胞弟弟。我让她令歌姬偷偷唱那首大雅·瞻卬,激了李淑的兴趣,又哄骗她那曲子是高禖祭祀,庆祝生子之类的曲子,她虽出身汉室簪缨大族,母亲却是鲜卑人叱罗氏。因着汉女小妾得宠,便鄙夷汉学,连带着命女儿也不得涉猎汉学。故连汉话都说不完全。 那夜,若是没有那曲子,拓跋宏又岂会对冯润起了疑心。太皇太后倒是聪明,令冯润出宫。可惜,她若是为冯润求情,那该多好。那么,拓跋宏必会明晓太皇太后之前的装模作样。可惜,可惜啊。 没几天,高照容生了,是个男孩,母子俱安。她是个恬淡的人,生了孩子后,便整日待在宫室里,照顾幼子。 我倒算是为他人做了衣裳。 恼怒懊悔之下,兼着秋气寒凉,竟也生了病,整日病怏怏地歪在榻上。医官来了一两次,只说是心气郁积。 拓跋宏来看过我,“濯,好好的,怎生了病?” 我愣了愣,心里的怨意喷涌而出,嘲讽道,“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他亦愣了愣,气得满面通红,他毕竟是温和的人,不出一言,拂袖离开。” “椒房。”傅玑悄声道,“您之前费了那么大功夫,就为着陛下与您说几句话。” “就是,如今陛下来了,您却把他气走了。陛下若是怪罪下来……”宛珠亦道。 我已厌倦了春花秋月下的日复一日的空守,这场病,让我发觉了我的空虚,我的丑恶,我还是喜欢他拓跋宏的,但我不能接受他这般怜悯的施舍,他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一个人,我也是有尊严的,我不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 我做不到像冯润那样讨他喜欢,既然他厌恶我,那么,便让他厌恶到底吧。 太皇太后却仿佛浑不在意,五月戊寅朔,幸武州山石窟佛寺。 她带了我去。迎面,便是一飞天仕女。头饰莲花,手持莲花,真恨不得衣裙上都凿刻出几枝莲花来。那佛像鼻丰嘴小,体态闲适,裙带飘曳,“与二小姐可真像。”我听见宛珠窃窃道。 “不得胡说。”我低斥道,心里却也暗暗咂舌,这确与冯润极似,不,是冯润像极了这飞天仕女。 “种种因缘。而求佛道。或有行收。金银珊瑚。真珠模倪。砗磲玛瑙。金刚铸珍。奴婢车乘。宝饰辇舆。唤喜布收。回向佛道。愿得是乘。”伴着咚咚的沉沉钟声,不禁也生了恍惚。 “濯,你看这佛寺如何?”太皇太后微微转头,看着心思恍惚的我。 “好极。”我应道。 “那么,你信佛吗?”她问。 “妾礼佛,但妾不信佛。”我垂下头,轻轻说。 “那你可知,太武帝灭佛吗?” 我惊了一惊,“妾知。” “你觉得怎么样?”她闭着眼,在烟尘袅袅中。 我小心翼翼地答道:“妾以为,太武帝是无奈之举。” “哦。”她笑了,“罢,听闻后院壁画极奇美,你与我去瞧一瞧。” “是。”我松了一口气。 秋七月丁丑,帝、太皇太后幸神渊池。甲申,幸方山。 夜间,歇息在灵泉宫。秋风瑟瑟,送来灵泉池的水色荡漾,烟波流离。 拓跋宏来了。何以?为着我与冯润三五分相似的面容罢。或许有太皇太后的授意,她想让拓跋宏常想起冯润来,以我来反衬冯润的孤凄光景。只是,她大可以幽囚冯润于宫内寺院,何必大费周章送出宫去?反正拓跋宏是犹留念焉。我想不明白。 相对无言。 次日。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她不愿意葬于金陵,我猜测,因着那里头,躺着元皇后李氏呢。太和五年,她便开始在方山修陵墓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四处张望,倏地向上指了一指,“这嵌上白砂石,空落落的,总不好看,记着,雕上些莲花。” 随行官员诺诺称是。 回到宫,已是冬日。太皇太后对我道:“濯,按祖制,林贵人该去了。”她一扬手,便有侍女端着一青玉暗浮如意纹壶上来,“这还是文成帝当年赏给朕的。多年不用了。如今,你带去给林贵人罢。好教她安心离开。 “妾无能,请太皇太后另择他人。”我跪下道。 “哦,那么,你不想你弟弟好过些吗?”她看了看我,“要是你去了,朕便让你的弟弟出宫,过寻常贵公子的日子。” 阿肃,阿肃。我咬了咬牙,接过酒壶,“好。” 林贵人的宫里十分朴素。庭外青树茂茂,并无名花堆叠,却有山野朗阔之气。庭内如春般温暖,一应摆设皆是大方俭素的,林贵人坐在窗边,不知在望些什么。 “林贵人。”我道。 “你来做什么?快出去。”是她的宫女。 林贵人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脸。算不得绝艳,却是清秀的,惹人怜爱的。 “不得无礼,你先退下。”她对那素裙宫女道。“快下去。” 那侍女望了我与冯贵人一眼,哭着跑了出去。 “你来了。”她笑道,她应是知道我的目的,但她面上全无常人该有的对死的厌恶与恐惧。 “对不起。”我说。死的本不应该是她。 “不用,我都知道。”她起身,“我不怪你。” 我大骇,她难道知道……不会的,不会的,她说的应该只是毒酒。我安慰着自己。 “只求你答应我件事。”她说,“我死了后,请您照顾照顾大皇子。” “我是答应的,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坦白告诉她。 “不,您有的。您只需答应我。帮扶他,让他平平安安的,好不好?”她坚持道。 “求您了!”她凄厉道。 “好。我定当竭尽所能。”愧疚,无奈,敬佩,多种感情交织下,我答应了她,答应了这个或许我无法做到的要求。 “拿着罢,出了我这儿,无人时,再打开。”她递过一玉色锦囊。 我接过,正想开口问,她已夺过酒,一口饮尽。 “林贵人!” “嘭” 酒杯落地,林贵人如庭外的秋叶般飘落,我扶住了她,“林贵人。” 她嘴角曳出残红,“不必……不必愧疚。” 我从未见过有如林贵人这般的人,眼角竟有些湿润。 “你……”她艰难道。 我凑过去,“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皇子的。” “不……不……”她喘着气,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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