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春正月,拓跋宏始服兖冕,朝飨万国。上衣是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纹,重重叠叠的繁复,几乎眩了我的眼。  他虽是鲜卑人,然而这天下,毕竟是汉人多呐!  二月甲戌,初立党、里、邻三长,定民户籍。  夏四月辛酉朔,始制五等公服。甲子,又以法服御辇,祀于西郊。  我并不能明白,他与太皇太后如此大费周章兴汉衣是为着什么。汉家装束是宽绰,是飘逸,看着是远胜于小袖窄领的胡服,但鲜卑是马上民族,难道就拖着这肥大,笨拙的袖口,去弯弓射雕吗?雕没射下,怕是要晕了人的脑袋。  乙卯,拓跋宏与太皇太后从方山回来,为大皇子取名为恂,二皇子为恪,大公主为舜望,二公主为舜玉。  我羡慕地盯着那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靠得近了,仿佛还能闻得奶香。  不禁揣测着,若是我的孩子,会不会与他们一般眉目清秀,末了,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若是我也有孩子,多好。  六月,柔然献九尾狐。  “九尾狐?”拓跋虞拨弄着辫发,好奇道,“当真生得九尾?”  我绞着手绢,恨恨地:“不过尾梢蓬大些,略有分叉罢了。”我将绢子扯得“嘶嘶”响,“怕是‘野有死麕’。”  隐隐地,有暗香涌动。  “娘娘是在说我吗?”  极纤柔的声音,我抬头一望,不禁愣住。  她有着纤细的腰身,秀丽的眉眼,和那略微勾起的、纤薄的唇。  她慢慢迫近我,双眼竟幽深若九龙殿灵芝池的潭水,极寒,极冷。我骇得说不出一句话。拓跋虞霍地站起,挡住她,却毫无底气地结结巴巴问:“冯贵人,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突地笑了,很明媚的模样,全然不复瞬息前的阴冷,“拜见冯椒房。”  “放肆!”我缓过神来,厉声呵斥,“狐女不在狐舍,跑到北苑蓬台做什么?”  冯润,冯润,这个无数次夜半时分出现的魇,她回来了。她怎么回来的?她回来做什么?种种疑惧,惊忧,一时全堆积在我的心头。  “狐女?”拓跋虞惊疑的眼神游移着,“便是那饲狐女?”  她不置可否,只笑着道:“惊扰娘娘,是奴婢不是。不过九尾狐走丢了,奴婢料想着狐狸大多喜暗,便来蓬台寻寻。”  她猫下身子,轻柔呼道:“乖,乖,出来啊,出来……”  极吊诡的感觉,我拉过拓跋虞,“咱们先回去。”  “呜——”  一声短促的啸声,如银剪,划破了上好的勿吉国上贡的玉色帛。  “啊!”我惊呼,似有重物迎头撞上,下腹一阵绞痛,我颓然落地,昏迷前,我仿佛看见有一片火,跳跃着,飞奔着,扩散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空气中是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有宫人低低的抽噎声,仿佛是宛珠、傅玑罢。我只是沉沉地睡着,我好像在一片苍茫中,苍茫的天,苍茫的地,苍茫的蓬草,还有如酪浆般深沉的大雾。我感觉很压抑,我想要跑,想要跳,想要大喊大叫,却发觉绝望,无助,纷繁的思绪铺天盖地早已地淹没了我。  我在逐渐下沉,下沉,有墨绿的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我的发。水面上,隐隐约约是毛茛,雏菊,桔梗。月光竟是奇异的青蓝色,渺渺穿透水面,向那更深处□□。远远地,有一只硕大的鱼正随着黑云状的翻滚着的鱼血从深水里游上来,它龇着泛着腐臭,夹藏着其它鱼的肉沫的胡刀般的牙,它游得那样快,那样快。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似乎都可以感受到它游来所带动的水流的微微晃动。  我惊惧地挣扎着,却被呛入了几口污浊、苦涩的水。近乎窒息,我掐着喉咙,呕着,终于,伴随着一阵恶心反酸,我“哇”地吐了出来。    “濯!”  我睁开眼,是拓跋宏。他一手捧着碗黑乎乎的药汁,一手持着银匙,愣愣地盯着我。我下意识地低头,天青色的衣衫上,赫然是一片褐色水渍。  “椒房!您醒了!”宛珠、傅玑红肿着眼,伏在榻边。  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还在水中,我吸了吸鼻子,室中,有侍女将大捧大捧的素馨花放入长颈瓶中,浓郁的花香扑鼻。  我明白了什么。  我抚着空落落的襦裙,心中大恸。  “拓跋宏。”我看着他,轻声道,“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愣住了,长久地静默着,然后轻柔地将我的手放回衾中,掖好被角。  他推开门,有日光斜射入殿,落在我的榻前,迷了我的眼。  我听见他的声音,“赐死那狐狸与养狐女。”  “陛下!不可!”有阵阵叩头声,“王者六合一统则见九尾狐!柔然所贡,不可为一妇人所杀啊。”  他低声道:“朕意已决。”  “陛下!慎重啊!”  “陛下……”  哀鸣四起,哭声一片,甚至有粗莽的,执剑欲要入殿杀我。  “糊涂!”有苍老的女声,“柔然草黄马正肥,你是想要大动兵戈吗?”  “柔然塞北小族,何足惧?”拓跋宏道。  “荒唐!”她怒道,“岂有百万之众为一妇人举乎?”  岂有百万之众为一妇人举乎?我轻轻笑了,妇人,妇人,我终究,也只是个妇人罢。    拓跋宏没有为我杀了冯润与那狐狸。冯润,我知道的,她就是冯润,也只能是冯润。她到底是如何混入宫的,是如何支使狐狸扑我的,如今又去了哪,我都不得而知,我也再不想知道了。  大概是他心有愧疚,他不再去别人宫中,只是越发长久地与我作伴。  日子便一天一天过,如轻烟,如流水,衰草凝绿。蓦然回首,这可不是过去我汲汲营营,可望而不可求的吗?晨起为他整衣冠,暮时与他烹茶水,待到夜时,拉他起来,临窗描画着庭内竹影横斜。  太皇太后病势渐重,我向拓跋宏说,我要恂儿。  “恪儿更敏慧些。”他说。  我固执着:“妾只要恂儿。”    望着那吮着手指的胖乎乎的孩子,我的心都要化了。我执着鼗鼓,逗弄着他,“恂儿乖,乖。”  我向拓跋宏要了勿吉国贡的楛矢、石砮。那是以燧石、玛瑙、碧玉一类的石材制成的,明亮精巧,又不至于伤到孩子。他刚六岁,正是懵懂的时候,见谁都亲,端秀的眉眼,活脱脱是林贵人昔日模样。林沄走了,竟也有五年了。我要将他养成赵武灵王那样的君主,胡服骑射,我相信,到那时候,南朝苟安,而鲜卑,在拓跋宏时安养承平,到了恂儿的时代,必可凭恃强大的骑兵,走马南渡,混一天下。  三月丁亥,宕昌国遣使朝献。拓跋宏接见于灵泉行宫。去前,他深深地看着我,问:“濯,你同去罢?”  我惊讶地指了指我自己,“妾?”  “陛下这是去见使臣,妾同去,不妥当。”我道。  他迟疑片刻,最终轻声道:“是朕没考虑好。”  他终是去了。  我枯坐宫中,逗着恂儿,好生无趣。  恂儿咿呀着,我不禁庆幸早些抱他回来,不至于如阿肃那般。  宫里乱哄哄的,嘈声杂杂,“这是怎么了?”我问。  宛珠傅玑垂手立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椒房!”是高偃,他从外跑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椒房快些与臣走,叛军攻进来了。”  叛军?我起身,“怎么会有叛军?”  “娘娘快别说了。”他咬咬牙,扯住我的衣袖,“快随臣走。”  我甩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与你走?”  他急道,“真的,快些。”  外头,似有隆隆的战鼓声,与沉沉的厮斗声。  我有些心慌,“那高贵人呢?罗贵人呢?太皇太后呢?她们去哪了?”  高偃静了静,然后缓缓道:“叛军的旗号是,逐君侧之恶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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