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忧虑着,便觉身上迟怠,无意茶饭,早间醒时,已是正午。高偃早早去了宫中,听他说,高照容仿佛又怀孕了。  我唤着外头侍立的女童,“去把高肇叫来。”  他身量极高,乌发以墨巾竖着。他恭敬道:“嫂嫂找肇有事?”  我唔了一声,取过妆奁里的一叠地契,“地在南平,有些远,你尽早出发,价钱压得低些,散开卖,记着,散开,别贪省力。”  他抬眼,看着我,“嫂嫂……”  我将地契塞到他手上,“长嫂如母,你不必在意。”  “嫂嫂,是肇不是,累得嫂嫂……”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好孩子,快些去罢。今年就补上名。”我拍拍他。  他吸了吸鼻子,大步跃出。  高肇走后,我颓然跌坐榻上,神思倦怠。    高偃回来时,已近深夜。他解下斗篷,抖落满身星辉。“今儿怎么这么晚?”我嗔道。  他躲闪着,不发一言。  他一个医官,能有什么事?我心生狐疑,调笑道:“该不会是同哪个奚官女奴一起罢?”  他嗫嚅着嘴唇,“哪有……”  “是至尊又纳了宫嫔吗?”我猜着。  “嗯不,不是的……”他顾左右而言他。  寻常妃嫔媵妾,纳了便纳了罢。他何须如此。难道……我平静下来,“是冯润吗?”  他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咬着嘴唇道“是,至尊千方百计寻探,终于于昨日,在洛阳西寺寻到。”洛阳西寺,我的脸腾地红了:“洛阳西寺!那是什么地方,他拓跋宏就不嫌弃吗?况且,留你做什么?”  他踌躇不定:“昭仪身染恶疾……”  昭仪?恶疾?  “拓跋宏这是疯魔了?”我破口骂道,“宗室们都瞎了,哑了吗?就没人劝谏吗?”  “有的,太皇太后就与至尊相持不下。”他道,“但拗不过至尊……”  太皇太后,她怕是乐开了花。  “不过我看着冯昭仪的病症虽与花柳病相类,但又不像是……”他自言自语。  我怒火攻心,“蠢货,都被太皇太后与冯润给骗啦!”   我愤怒地叫着:“西寺?她冯润怕是连平城都没出过半步。”  我气急败坏,“难道这辈子,就如了她们的愿吗?”  高偃看着我,有些着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口气没接上来,只觉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要晕过去。  高偃一把扶过我,“这,这是怎么了?”  他捉过我的腕,静立片刻,随即,是一声狂喜,“你怀孕啦!”  怀孕,我愣愣的,我怀孕了,我竟然怀孕了。我从来没想过,我将会有个,父亲不是拓跋宏的孩子,一个别人的孩子。  高偃见我呆呆的,他仿佛从我的神色中窥探出了什么。他按捺下心中的疑窦或是不满,将我扶至榻上。  他乐呵呵的,同我商量起了孕中要喝的汤药,娃娃的名字和大大小小琐碎的事。    他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他全家都很高兴,连炁容也难得笑嘻嘻的,在竹窗绿影里,做起来针线。  我倒没什么,每天喝着黑糊糊的汤药,边喝边吐,守着辰光。内心仍是有些遗憾的,这,要是拓跋宏的孩子,该有多好。  月份渐渐大了起来,肚子已显了形。高肇从南平回来,满脸吃惊地看着我,“这我这是要有侄儿啦?”  我笑着点了点他的头,“事儿做好了?”  他亦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好啦。”  “耐心着点,接下来,就等了。”我道。  等啊等,有人从少年郎等成了白发翁,高肇毕竟年轻,他有些不安:“嫂嫂,会不会……”  我抚着小腹,“不会,你且安心。”  他有些歉疚,“劳烦嫂嫂,孕中还要为肇筹谋。”  我笑了:“你当官了,可不许忘了嫂嫂。”    等啊等,等到我再不恶心时,总算,时机来了。  关中,河西大旱,死伤无数,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哪来的余粮赈饲灾民。何况,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我赶忙唤了高肇来,“肇,你有想出什么法子吗?”  他垂头丧气:“肇愚驽。”  “你赶紧上书有司,关内旱饥,在水不在田。当援始皇旧事,类灵渠,衔六镇,属云中、河西,引关内,各修水田,通渠溉灌。”我道。  高肇呆愣片刻,随即大笑:“嫂嫂好计策。”    高肇被提拔了,他被派到关中,主持修建水渠。他有些紧张,“嫂嫂,你说我可以吗?”  我理了理他的衣襟,“别慌,照着灵渠修便是,那儿会有精于此道的能工巧匠,你只需过去,统筹即可。”  送走了高肇,我才觉出累来,正欲接过高偃手中眼巴巴端着的汤药,却有内侍来了。  “陛下请高夫人往宫里一趟。”  “嘭。”是什么东西落地的沉重声。我转头看去,是高偃,我安慰道:“你也别慌,没什么大事的。”  我轻声道:“烦请公公引路。”  出门时,袖子却被高偃扯住。“你这是做什么?”我问,“快放手。”  僵持良久,他终是松开了手,“你放心,我不会怪你的。”他低低道。    我坐在马车上,听着车声辘辘。耳旁,却仍是高偃低沉的声音。“哎。”我叹着气,掀起帘子,城墙依旧是那么广阔,风声猎猎,仿佛依旧是原来的模样。那夜的春雨,早冲刷走了郁积平城的血腥气。  有灵秀女婢引我入宫阁,殿中有淡淡的沉香味,白鹤纹福寿大香鼎,吞吐着袅袅白烟。  殿里很寂静,好像空无一人,甚至能听见庭院中的落花声响。  溯到大殿的最深处,有个颀长的身影。  “濯?”  我下意识地竟颤了颤,“陛下。”  他突地转过身来,殿里很暗,外头的光影照不进来,看不清他的表情。  “陛下。”我再拜。  他快步向我走来,几乎是跑着的。  “濯!”  他猛地抱住我,紧紧地抱着。  “唔。”我负痛□□一声。  “怎么了?”他轻声问。  我红着脸,挺了挺小腹,示意他我怀着身孕。  “噢。”他赶忙放了手,只笑着。  我看着他且惊且喜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出分毫或许一瞬即逝的阴郁、愤怒、嫌恶。然而,都没有。或许是他隐藏地太深,反正我所能看见的,只有满满的惊喜。  我最终还是垂下了眼,“陛下,臣妇是高偃妻。”  他愣了愣,“那日,是朕不对。”  “陛下以为一句‘不对’,就可以掩埋陛下留我作饵的歹毒行径吗?”我很激动。  “朕安排了亲兵……”他道。  “我所见到的,只有高偃!”我出言讥讽,“倒是劳烦陛下靖室请祷了!”  他有些恼,最终仍是温声道:“那么,现在留下来,做朕的皇后、拓跋宏的妻子,好不好?”  我心下一惊,险些湿了眼眶,“我铸不成金人的。”  他缓声道:“没关系。”  “我怀着孕,他或她不是你的孩子。”我自惭形秽。  他焚起了香,状若无意,“没关系,他可以姓拓跋。”  “那么冯润呢?”我冷笑着问。  他明显一滞,“这不是问题。”他还是喜欢她的。  “不是问题?”我静了静,“陛下,你喜欢的、想立为后的,成为你拓跋宏的妻子的那个女子,应当是冯……”  他蓦地亲吻我,只是蜻蜓点水般,却活生生让我的话咽了下去。呆立半晌,记忆中,他仿佛从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他捉过我的手,塞给我一冰凉的玉佩般的物什。“这是什么?”我问。  “皇后的玺绶。”他笑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似乎在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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