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西莉亚很快被拖走。 被关入雅称禁闭室的牢房。她坐在角落里，石头地板上的稻草微微发潮，在她的膝盖上摩擦出细小的伤口。西莉亚想，路易斯教授果然还是说对了。从若干年前那次的密码破译小组开始，教授就不太喜欢她。 那时她坐在教室里，为了破译密码演算了两大麻袋的草稿纸，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落下来，落在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路易斯教授头发稀疏的头顶，想一个温暖的球形灯泡。由于讲的太过乏味，同学们纷纷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西莉亚环顾四周，似乎只有自己依然在认真听课。哦不对，或许还有亚瑟·怀特。他坐在她的后面，她微微后仰就能听见他手里钢笔转动的声音，但她看不见他。 忽然讲台上传来一声咳嗽，只见路易斯教授摇头，笑呵呵地走下来，走到正在翻白眼的伊芙·阿奈身边，把这位美丽的金发女郎从睡梦中推醒。然后重新走上讲台，那时西莉亚正好抬头看他，二人目光对视过后。路易斯教授重新板起脸来。摇头道，“海瑟薇同学，你不要总是皱眉。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刚刚在睡觉吗？” “我没有。”坐在窗边的少女戴着一副黑手套，淡淡摇头，“路易斯教授，我没有。” 被顶撞的教授脸色迅速变坏，他一向对这个脾气古怪的少女没有好脸色。“如果你没有睡觉，西莉亚，那就睁大眼睛露出笑容听我讲课。知道吗？你迟早会坐牢的，西莉亚。你的眼神总是让我联想到一只伤痕累累的乌鸦。” “老师，她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伊芙·阿奈微笑补充。然后西莉亚感到人们的视线向自己纷纷射过来，带着或许好奇或许鄙夷的神情，想要看到她那双不同寻常的雅利安人血统的眼睛。那些目光仿佛水手的钩子，人们将它扔过来，使少女面无表情的脸瞬间鲜血淋漓。 “相当漂亮的一双眼睛。伊芙，你不觉得吗？”忽然有声音从后方传来，说话人打了个哈欠，带着慵懒的笑意。 伊芙回头看去，看到了坐在西莉亚后面的金发青年，挑眉微笑，“是啊。亚瑟，你喜欢吗？” 片刻的寂静，西莉亚起身，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由于动作太过粗暴，戴黑手套的少女把书本不小心碰到了地上。于是她迅速蹲下去捡。蹲在地上的时候，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然后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替她捡起那本书。西莉亚抬头，亚瑟正站在她的面前，露出温暖又恶劣的笑容。他吹了声口哨，回头看伊芙，“喜欢啊。” 西莉亚坐在禁闭室的地牢里，右边墙壁的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稀薄的阳光从那里落下来，西莉亚靠在墙壁上，静静地坐着。有一瞬间，她几乎又听见了金发青年的笑声。 “喜欢啊。”他说。 真遗憾啊，他再也不会那样说了。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说了。 西莉亚蜷缩在墙角，觉得越来越冷了。于是她抱紧双腿，把头埋在臂弯里，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 忽然一阵风声。 牢房外地道里的风灯忽然灭了。 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随后地道里响起一串脚步声，向她一步步逼近。很快脚步声停在她的牢房门前。随着极轻的扑哧一声，那人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过黑衣人的身影，他戴着一顶连兜帽，仿佛随时能够融入夜色。在西莉亚的注视下，他用一把大概是刚刚从守卫身上搜来的钥匙迅速打开牢房的门。 “你是谁？”西莉亚站起来。 那人放下帽子，面容冷静如斯。“是我，西蒙。海瑟薇医师。” 二人顺着地道飞奔而出，扶着钢铁水管滑下监狱塔楼，落在灌木丛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西莉亚看他。 “你说过让我之后来找你的，”西蒙点头，声音平静，“海瑟薇医师，我想我该告诉你。那些记忆我已经全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西莉亚四下观望，所幸目前还没有人发现她的逃跑。她踮起脚来，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废旧工厂里，这片工厂与监狱相邻。不管怎么样，西莉亚觉得自己应该先离开这里。 “克洛维夫人死在一场捷列金先生操纵的大火中。捷列金先生杀了他，为了他的人类清洗计划。” 西莉亚顿住，“……什么？” 西蒙的声音依旧冰冷，“作为机器局的两位先驱，维卡·捷列金与爱丽丝·克洛维于2981年签订秘密协议，约定于2990年实施人类清洗计划。该计划旨在大规模动用杀戮型机器人，彻底消灭德意志第三公民区的所有下等公民。以此完成人类进化史上的一座丰碑。” “然而爱丽丝·克洛维于2990年反悔，不愿再进行杀戮，遂被捷列金秘密处死。只留下她设计过的一个机器人西蒙。由于战后所有的杀戮型机器人都被公开销毁，所以参与人类清洗计划的所有杀戮机器，都将以西蒙为样本。”他讲述得那样平静，仿佛提到的那个样本机器人不是他自己一样。“计划从2990年开始执行。最先开始德意志慕尼黑，第一个牺牲目标设计发生在苏联到阿尔卑斯山77号列车，牺牲者：艾薇·舍夫特。其女儿西莉亚·海瑟薇随后被送往第二公民区中国。” 西莉亚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有藤蔓缠上了她的脚踝。她蹲下把藤蔓扯断，沉默片刻，“捷列金为什么不杀了你？” “我前往第三公民区，执行第一次人口清洗任务。回来后便被囚禁。但捷列金发现我有封锁记忆，大概有所忌惮，便将我从此囚禁。”西蒙眯起眼睛，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烁冰冷光泽。“直到一月前，我才有机会散出来。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逃吧。我带你逃跑。”西莉亚觉得自己在发抖，“你就是他所有的罪证。” 工厂周围开始发出隐隐的嘈杂声。看来某人的越狱已经被人发现。漆黑夜色中搜查灯光扫来扫去。 西莉亚终于摸黑来到了工厂边缘，用一根生锈的铁丝去捅大门的铁锁。 “我被抓到会怎么样？”西蒙忽然开口。 “死。”西莉亚轻轻说，“我们都会死。” 她吸了一口气，蹲下去更加仔细地用发抖得手开锁。 咔哒一声，锁开了。 然后一双手把门重新锁死，并将她一举制服。 跪在地上的西莉亚感到手电筒灯光瞬间射在她脸上，她暂时失明。只能看见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光。 “为什么？”西莉亚静静说。 “我不想死。海瑟薇医师。你杀过无数的机器人。我无法信任你。维卡·捷列金先生会很高兴我回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鲜血的味道了。”西蒙将她的手反剪在身后，声音冰冷，“我是杀戮型机器人。” “我不想死。”他在她耳边说。 西莉亚静静跪在地上，摇头。远处的白光中走出了一个人，他撑了一把伞，细雪落在他深青色军装缀有红色徽章的肩膀上，他伸出手，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样，微笑着自我介绍。 “维卡·莫洛斯·捷列金。” “西莉亚海瑟薇小姐，2995年入机器局。成为荣誉的一等公民。” “是，长官。” “3000年得知伟大的人类清洗计划，准备加入我们。” “不，长官。” “为什么？” “你杀了我的家人。还即将屠杀我的祖国。” “承认吧，海瑟薇小姐。” “承认吧，你感激我，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让你离开了你那肮脏的故乡。你感激那辆列车，感激我杀了你的母亲，那个妓(he xie)女母亲。”他用伞尖挑起她的下巴，点头，“直到现在，你的双眼里依旧满是感激。” 沉默。 “将海瑟薇小姐重新押回地牢受审。”他拍了拍手，随即重新转向她苍白的脸，“你有三天的时间考虑，海瑟薇小姐。尽管你令我我失望透顶，但我依然愿意相信你。 罗格朗地牢深入西伯利亚腹地，这一天迎来一位新的女囚徒。狱卒在一旁抽烟喝酒打牌，并且负责在每天傍晚，往牢房门口扔过去一碗饭。第一天的饭菜她没有动，第二天也没有吃。女囚徒沉默蜷缩在墙角，她是那样的寂静，以至于狱卒有时会想她是否还活着。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她忽然抬起手来，向着牢门慢慢爬过来。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拉过了那碗有点发霉的米粥，低头喝了一口。 那时傍晚落日的余晖从小小的窗口里洒下，洒在她凌乱的长发与苍白的脸上，她低着头，吃得狼吞虎咽。 然后，在第四天的黎明，201号地牢重新空无一人。这位女囚徒在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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