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在黎明成功破译,那时破译小组的成员已经连续两天没有超过一小时的睡眠。肾上腺素一瞬间在体内飙升,小组成员抱头痛哭,喜极而泣,然后疲倦渐渐翻涌上来。 纷纷回家蒙被睡觉。 小组成员之一,亚瑟·怀特也哈欠连连,爬上阁楼顶层的休息室,摊倒在沙发上。 那是一间公用休息室,但由于年份久远,常年失修,偶尔下雨时还能享受到室内漫步雨中的浪漫,故一般没人愿意到这来。 除了亚瑟。对这位年轻的密码研究员来说,工作场所几乎就是他的家。他总是对密码破译有着浓郁的热情,常常为了一份难题而废寝忘食,实在太累时,就挣扎爬上这间顶楼的休息室里小睡一会。 亚瑟表示自己并不十分嫌弃这间略微有点霉味的房间。狭小的房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藤蔓绿色植物若干,窗户下能看到弯曲生长的树木,还有几只站在金丝边笼子里的鸽子。这位年轻人似乎总是喜欢养各种动物。 亚瑟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数小时后,睁眼醒来,睡眼惺忪地抓过床头柜的电话机,拨打一串号码。 号码拨打数次,均无人应答。 倚在床头的金发青年低头片刻,走下床来,抓起衣服冲出门去。 “你骗我,西莉亚根本不在波兹南。”伊万·安德烈听到一阵敲门声时,正在审阅刚刚破译出来的那份电报文件,然后他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破译小组的组长亚瑟·怀特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面前。 或许也没有怒气冲冲,只是拧着眉头,有一种明显的不悦与担忧。金发青年接着说道,“安德烈上校。她在哪里?” “她在波兹南。”安德烈冷冷上下打量他,决定给予数小时前为密码破译做出重大贡献的这位年轻人一定程度的耐心,于是他皱眉道,“亚瑟,你该不会是刚刚跑到波兹南去找过她?恕我直言,你是不是最近太闲了?” “我没有。我只是打了个电话。但实验室的电话没有人接。”亚瑟摇头,“她如果在的话,一定会接的。而西莉亚除了待在波兹南实验室的地下室里,几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只是一通电话而已,她或许恰好出去散步了。”安德烈挑眉,“而且,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你没必要如此在乎她,亚瑟·怀特先生。” “补充一句,我认为你做的对,亚瑟。”安德烈淡淡道,点了一下头,“你们并不十分般配。自从你离开她以后,我认为你的生活轻松愉快了许多。” 沉默片刻,安德烈继续翻阅手中的电报破译文件,寂静中他很快就翻完了,并且叹了一口气,起身对着镜子理了理袖口。 “亚瑟,你要是实在没事做,可以跟随参观下一次围剿行动。”安德烈指了指桌子上的电报,“感谢你们的努力,我们已经得知了德三区叛军与革命党人的下一次街头位置。叛军打算接手一批军火。” “如果你要去的话,别忘了带上一把枪。”安德烈善意提醒,“科学家先生,你需要自保,一但陷入麻烦,没人会特地前来救你。” “要是我被俘虏了呢?”亚瑟想了想。 “一枪击毙。”安德烈少校十分冷静,“苏联夜莺情报司执行过无数任务,从来不存在不能被成功解救的人质。” “…………” 2999年秋季,苏联机器局夜莺密党对德三区叛军发起第十一次围剿行动,此次行动中,密码破译司的电报破译组长亚瑟·怀特受邀,也前往参与,这位科学家天才先生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故特意留在后方,以不添乱为保命原则。 围剿地点是法国第二公民区的圣地亚哥剧院,这家剧院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年演出不断,捧出无数明星歌者,后来渐渐荒芜了,不再作为演出的场所,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再来到这。亚瑟随一名夜莺站在南面墙壁的窗外,小心翼翼贴着墙。 天气晴朗,阳光从橡木大门的门缝冲洗下来,剧院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的前排。那人一身棉白布裙,白皙小巧的鼻梁,深栗色的头发盘在墨绿色贝雷帽下,偶尔垂到耳边。 夜莺密党准备就绪,包围剧院,屏息等待数小时。然而并没有人来。 站在窗边的金发青年穿着灰色风衣,等地腿疼。旁边的夜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 秋日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亚瑟一瞬间有点恍惚,然后那名观众忽然动了动身体,站了起来,走向剧院的后门。门后站着一名青年,皮制军装,漆黑宽檐帽,偶尔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英俊阴鸷的脸,与女子交谈几句,双双从容走出。 “被发现了。”亚瑟身旁的夜莺咬牙暗骂,“计划失败。” “那不是路德维希吗?”亚瑟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你们怎么不抓他?” “抓他干吗。”夜莺没好气地说,“我们要的是那批军火。看样子他们早知道我们今天会包围这里,说不定早背地里在别处交易完了。” 亚瑟点头。 随即转身前往剧院大门,夜莺密党的少校正在那里阴沉着脸抽烟,“你果然在骗我,”亚瑟叹气,“你们在让她做什么肮脏的交易。安德烈上校。” “你现在可以别烦我吗?”安德烈摇头,冷冷道,“我现在在想,为什么这次行动会走漏风声。” 金发青年不为所动,他甚至做了一个稍微逾越的举动——抓住了安德烈不耐烦甩动的袖口。 “第一,海瑟薇医师属于苏联,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安德烈迫不得已放下烟,拨开他的双手,“况且在今天之前,她确实一直在波兹南,我并没有骗你。” “第二呢?” “第二,苏联机器局2995号西莉亚·海瑟薇,经确认已于三个月前叛变。”安德烈的声音依旧平静,“现已投奔德三区叛变首领麾下。亚瑟,我早就跟你说过的,血统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这不可能。”亚瑟低声摇头。 “不过不用担心,路德维希已是断翅之鹰。他的权力与武装正在一步步被何方势力鲸吞蚕食。他不该冒险跟黑手党与教会做交易的。”安德烈微笑,显然有意无意地误会了亚瑟到底在担心什么,“我们很快就会抓住他了。” 圣地亚哥剧院前,核桃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晃树枝,金发的年轻密码研究员有一双大海般蓝色的眼睛,他后退了一步,皱眉摇头。 “安德烈上校,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低声说,“我了解西莉亚的,她不会背叛苏联的。她那样忠诚,是机器局里最忠诚的帝国医师。” “研究员先生,你并不真的了解她。又或许她也和路德维希一样,收到了某种利益的诱惑。”安德烈补充道,并且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吗?他尤其不该和革命党人走太近的。那些投机主义者,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在出卖与背叛方面是一把好手。” 三日后,傍晚。华沙的切什多丝街道。 狭窄的街道充满叫卖声,行人举着伞拥挤,彼此推搡。小贩在街边兜售牛奶和不新鲜的面包,路边亮着灯的小旅店飘出洋葱汤与酸菜香肠的味道。天下着小雨。在一众行人之间,两个沉默的人撑伞而过。 高一点的年轻人撑着一把黑色的油骨伞,伞面上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洞。雨水穿过洞,正好落在身边女子的贝雷帽上。深秋的雨水寒冷潮湿,空气也仿佛黏作一团,街道上泥泞遍布。女子一身不太合身的宽大风衣,里面一件单薄的白色布裙,看得出来应该很冷,但她只是沉默走着,并没有因为头顶那个烦人的破洞而向身边的人靠近分毫。 “我就知道的。捷列金沉不住气。一直以来他那么想要抓住我。”年轻人语气似乎很是愉悦,他低声对她说,“苏联完蛋了,海瑟薇小姐。” 女子点头,走在路边去挑捡框子里的橘子。 三日前德三区起义者本应从革命党人手里收购一批军火,然而由于提前得到苏联机器局已知道交易地点并打算实施围捕的消息。路德维希当机立断,决定立即取消交易,重新更改交易地点,免于被抓的命运。这对于苟延残喘的德三区起义军十分重要。当然,在这一切紧张的局势中,还有一个人也十分重要。她就是此时走在他身边的女子,西莉亚·海瑟薇,苏联机器局的帝国医师。身居要职,业务能力极佳,掌握机器局内部部分机密情报。自从她投奔路德维希后,在过去的近一个月里,曾经多次协助他化险为夷。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路德维希遭遇围捕,身受轻伤,躲在华沙地下的阴暗地道中,误走入死角,等他眯起眼睛,打量四周并反应过来时,脚步声已经从身后传来,他的面前确实有一扇低矮的地窖门,而他的双手被绑住,难以开门。就在这时,她忽然出现,隔断了他手上的绳子,帮把深陷困境的路德维希逃出了地道,并且替他挡了一枪。 那时雨水纷纷,她倒在冰冷湿滑的街道,眼睛微微睁着,温热的血从胸前流出,仿佛打翻了一碗牛奶,蔓延到他的黑色牛皮靴底。 西莉亚·海瑟薇大概以为她要死了。但她还活着。 并且在一张陌生的小旅馆的床上睁开了眼。躺了大概两个小时,她试着翻了翻深,因胸前一阵疼痛而无奈作罢,于是呆呆地凝视结有蜘蛛网的脏兮兮的天花板。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粗暴推开,在清晨的阳光中振起金色的灰尘。带着黑色宽檐帽的男子,叼着一根烟,右手玩着一把枪,走了进来,步屡凌厉如一阵秋风。 “醒了?” 西莉亚点头,十分虚弱。 “路德维希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决定接受你的弃暗投明。”青年有一张英俊却阴鸷的脸,他点了点头,看着她似笑非笑。 西莉亚笑了笑,想要开口说话,却因为缺水口渴而嗓音沙哑,“难道你还有别的人可以信任吗?” 西莉亚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一名失败的淘金者,掏遍了金色的海滩,却没有哪怕一粒郁金香种子般大小的金子的身影,最后他干涸在温暖的海滩上,连喉咙里也灌满了细腻的沙粒。 西莉亚知道,路德维希此时大概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了。多次的围剿,使德三区起义阵营损失惨重。而他三天前之所以会如此狼狈,分明是他已经打算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后果。 “你很聪明的。海瑟薇小姐。”路德维希忽然抬枪,抵上她的额头。“这次你可跑不掉了。” “我要跑去哪呢?”额头上黑洞洞的枪口冰冷坚硬,西莉亚叹气。 “我将效忠于你。”她抬头看他的眼睛。 “传说德意志是由狼哺育的孩子。它被丢弃在黑森林里,被狼所哺育。鲜血代替牛奶,獠牙代替匕首。”他的声音冰冷。如果遮住那只拿枪抵住她额头的手,路德维希的脸色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无聊透顶的故事。 “后来弃婴长大了。走出了森林,拿起了长矛。”她顺着他戛然而止的停顿继续说下去,并且仰起脸看他,“我将效忠于你。路德维希先生。” 二人对视良久。 他缓慢放下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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