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着一双大眼睛沉默不语,那看似年迈虚弱的老人却动了起来。彭武一直盯着他,目光中却只剩下数道残影。衣袖带风,刮得他脸颊生疼,彭武却看得目不转睛。    待风声停下,苏辰心口处多了几根长长的银针,面色好了许多。    “师父,有人进谷了!”声线中的慌张几乎掩饰不住,少年急切地揪住老人衣袖。    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年的头,老人面色和悦,姿态沉稳:“我是辰儿的师父,这位军爷,得罪了。”    彭武尚未反应过来,便腕间一紧,整个人被老人拽着飞了起来。从未体验过的凌云驾雾之感令他微微目眩,一双眼睛却艰难向后看去。    斜后方,小少年小心翼翼将苏辰拦腰抱起,足尖借着树梢轻点,紧紧尾随在他们身后。    绷紧的心突然便松了下来。    苏辰昏迷后曾醒过来一次,撑着给他画了张潦草的地图,又交代了一句找她师父就陷入了昏迷。彭武一直憋着一口气,眼下好不容易放松,先前被硬生生压下的伤痛便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眼皮一松,他直接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高高的火苗冲天蹿起,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被火舌舔舐,畏惧地蜷起叶片,却只是徒劳无功。水份被抽干,温度不断攀升,绿意褪去生机变作枯黄,又很快在火中化作焦黑的残渣。    彭武怔怔看着,伸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刺痛提醒着他,眼前一切不是梦,而是现实。    僵直的脖子转动,他看到了先前的那一老一少。    尚有些稚嫩的少年此刻却如同受了刺激,眉梢眼角覆着层寒霜,眼底攒动的全是无遮无掩的怒火。明亮的火光下,少年眼底残留的泪水被映出愤恨的色彩。    而在不远处,本就白发苍苍的老人更显颓唐,他的背佝偻着,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肩头沉甸甸的重量。    夜色幽寂,彭武心中却难以平静。    撑着手从地面上站起,他低哑出声:“这是……怎么了?”    老人沉默站着,似乎没听到他的问话。少年眼风却凌厉扫来,看得彭武手脚发凉:“我们的家,被毁了。”    残留的睡意和蒸腾的热意令彭武有些头脑发昏,他有心追问,却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转头望去,战马威风凛凛,而马上的人,却都是熟悉的身影。    不由自主的,彭武后退半步。    他先前不明白少年的敌意从何而来,此刻却已然清楚,纵火烧掉他们家园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昔日的战友。    “将军……”    呐呐出声,却唤不回沉钺的注意。他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上生死不知的苏辰,眼底情绪复杂斑驳。    一只手突然覆在他抓着缰绳的手上,沉钺垂眼,看着怀里的林漾向他露出一抹笑容,眼底的情绪如海浪退去,骤然消失无踪。    心神归位,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彭武。不安的种子在心底慢慢拱动着,悄无声息地催生发芽,沉钺几乎下意识问道:“彭武,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沉声线中,震惊扑面而来。    尚在断崖崖底时,彭武就发觉了不对,此刻被问及,言简意赅,直戳要害:“苏姑娘救了我,身受重伤,我送她来医治。”    捏着缰绳的手指骤然收紧,沉钺脑中浑浑噩噩,眼底却不由浮出一丝戾气。    苏辰身为奸细的事情,铁证如山,板上钉钉,彭武却说是苏辰救了他……被压下的情感翻出滔天巨浪,又被理智强行押回去,他近乎冷酷道:“说。”    彭武面色一变。    他想过无数次逃出生天后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曾一同出生入死的沉钺竟会不再信任他。缓缓的,他后退一步。    “将军若不信我,我就算磨破嘴皮子,说的也都是没用的话。”    沉钺盯着他戒备的样子看了半晌,似是慢慢找回理智。眼底清明的瞬间,他腕间一动,将林漾从马背上抛飞出去。    火光下女子泪眼盈盈,沉钺却再没了披上温柔面具的耐心,一字一顿,他问道:“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彭武是什么人,沉钺心中清楚。若真的是苏辰暗中下手,彭武绝对不会如此回护她。然而他纵然心中清楚,方才却被魇住,明明思维清醒,做出来的事却和本心相悖。    毫无疑问,有人将手伸到了他身上。而他生性谨慎,唯一有机会的,便是林漾。    听到问话,率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一旁的军师,“两口子吵架回家去吵,正事要紧。”    劝慰中带着打趣,看似寻常,听在耳中却如一柄利剑刺破耳膜。愤怒到了极点,子苏耳中嗡嗡作响,拔出腰间软剑,他想也不想就打算冲上前去,却被一只手紧紧揪住衣袖。    苍白的指尖不带半点血色,在火光下美得摄人心魄。子苏慢慢转头,对上了苏辰温柔带笑的眼睛,“做事切忌冲动。”    明明是将耳朵都要听出茧子的惯例叮嘱,落在子苏耳中却堪比天籁,他重重点头,察觉到沉钺骤然望过来的视线,一侧身,将苏辰挡在身后。    双方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耳边是大火燃烧的呼呼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老人缓慢向前走了两步,沙哑的声音透着掩不住的疲惫:“南竹,我知道是你。”    齐刷刷的,苏辰和子苏脸色骤变。    他二人进清谷时年纪尚小,辗转听闻在他们之前,清谷谷主还曾收过一位徒弟,名唤南竹。那人惊才绝艳,天赋非凡,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便与世长辞。    但此刻……南竹还活着?    疑问在心间转了一圈,他们面朝前方,眼睁睁看着围剿的队伍中,一道人影缓慢下马,从树木阴影中走了出来。    宽袍广袖,气质卓然,正是一直跟在沉钺身边的——军师。    众目睽睽下,他缓慢抬手,自耳边撕下一层薄薄的面具。被隐藏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时,所有人皆鸦雀无声。    高眉骨,深眼窝,鹰鼻薄唇,恰恰是典型的代人长相。    他却浑然不在意现场的寂静,缓缓勾唇,斯文躬身:“弟子南竹,拜见师父。”    他一举一动都融合了属于卫人的清雅风姿,同他异族的长相并在一处,却不显违和。老人无声望着他,苏辰和子苏却紧张地将年迈的师父掩在身后,目光直直盯着南竹。    “这两位……便是我的师妹师弟吧?”风声中,他的声音飘得有些轻忽。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他,跟随而来的精兵们更是抽出刀剑,目露警惕——彭武还活着,军师却突然换了人,纵然不知其中内情,他们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似是对自身实力绝对信任,又似是根本没将他们看在眼里,南竹连一丝目光都没分给他们,一双深邃的眼睛径直盯着老人。    清谷谷主叹了口气,缓缓出声:“早在七年前,你便不再是清谷人。”    如被戳到痛处,南竹面上笑意一淡:“也是……我当时叛逃出谷,师父不认我这个弟子实属正常。”顿了顿,他再度道:“不过……师父您不认我,弟子却仍是要认您的。您睁眼看看,面前这些被耍得团团转的废物就是您一心回护的卫国人,明明……您是代人!”    呼啸的风声骤然止住,透骨的寒意和刺痛自心□□裂开来。    沉钺脑中翻来覆去,目光沉沉地盯着苏辰,一时悔恨,却又升起些庆幸。直到目光一转,看到那还在熊熊燃烧、几乎将整片山谷都吞没的大火,他才骤然清醒。    纵然他被蒙蔽……但这火,却是在他点头之下才烧起来的……    南竹的话却仍在继续:“一有战事,师父你就会将所有药材打包送到卫军军营……可你看看,他们回馈给你了什么?小师妹只身出谷,有违祖训,她右手断掉,恐怕便是出谷的代价吧?可你看看!她宁愿叛出清谷,废掉武功和针术也要帮扶的男人,不过三言两语便被蒙蔽!非但不在意师妹死活,还纵容属下放火烧掉清谷!”    一字一字,字字见血。    南竹的话明明是说给老人听的,却令沉钺感受到了万剑穿心之痛。他僵在马上,脑海中不期然想起苏辰送他出谷时的场景。    “这是出谷地图……我……不能送你……”    他当时只以为苏辰惧怕离愁,却不想原因竟然在此!    出谷就算违背师门祖训,苏辰为了他,情愿受断骨之痛,甘愿放弃精妙武功医术,离开抚养她长大的师父,历经千难万苦在险象丛生的山林中穿梭,来到他的面前。    而他,又做了什么?    他以为苏辰还有武功,那些危险都能避退,便连一句关心都没有。    苏辰说她的手腕是不小心摔断的,他便信了,不曾追问一句。    兵分两路,支援平城时,他觉得苏辰医术高超,又有保命武功,理所当然地放任她离开。    ……    一桩桩,一件件……他错的,何其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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