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萧黎的伤势已无大碍。    他再没提过要下山要离开,可却总是沉默着站在山头,垂眸向山下望着,每当这时重鸳就会凑到他身边,斜眼瞧他:“是不是想下山?”    语气云淡风轻,但却满眼的——你要敢说是,我就将你从这里扔下去的警告。好在萧黎识相,总是抿着薄唇看她,眸中是她探究不明的挣扎。    挣扎个什么劲儿呢?    是夜,月朗星稀。    重鸳坐在院子里,边吃着白日里下山买的糕点,边抬头看着月光,掐算着时日。距离上一个三万年已过了两万九千多天,而今还剩下寥寥四五十日。她的法力已经开始减弱,早便该回幽冥司了,可……她回头看着木屋内的点点烛火,若她走了,萧黎该怎么办呢?    “那个……”她将嘴里的糕点就着茶咽下去,清了清嗓子,“萧黎!”    听到她的召唤,萧黎从屋内走了出来,几步到得她跟前:“怎么了?”    “今夜不错,”重鸳指着桌上剩下的糕点和茶壶,“你将这些东西拿着,随我来。”    她对萧黎有两次救命之恩,加上同她相处了这些时日,萧黎已然不再将她视作外人,重鸳这般使唤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很是顺手的拿起了桌上的东西,抬脚追随着她的身影。    一黑一蓝两道身影,最后落在了山腰一处清泉边上。泉水本就灵气充裕,再加上月华明亮,此夜正适合打坐修炼。    重鸳伸手指着湖边:“你就坐在这里,打坐一个时辰。”    “这是……”    萧黎有些不解的看她。重鸳向来是个有一说一心直口快的人,于是便拿过他手里的吃食,边说:“你法力太弱了,难怪会被那么多怪物欺负。”    “……”    萧黎抿了抿薄唇,没有接话,而是乖乖的撩了衣袍,盘腿端坐在泉水边,垂眸敛目,专心致志的打坐。    重鸳百无聊赖,索性吃一口糕点,看一会儿萧黎,吃一口,再看一会儿,如此循环往复了半个时辰。    耳边,传来萧黎的一声轻叹。    “仲冥。”    重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她。    “怎么了?”    重鸳将手里的糕点一股脑的塞进嘴里,凑了过去。    萧黎睁开眼睛,偏过头来正对上近在咫尺的视线。四目相对间,有温热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徘徊。重鸳的眼睛,漂亮的如夜空的星子,明亮的如皎洁的月光。    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着:“你的眼睛,很美。”    重鸳一个愣神,心跳莫名的乱了次序,她下意识的咽了口吐沫,可……    一大块的糕点,硬生生的卡在了嗓子眼。    “我……咳,咳咳……”    重鸳用力的垂着胸口,俏脸憋的通红。    “怎么了?”萧黎一惊,赶忙伸手过去帮她拍着背部。    “水……把水给我。”    倒了一杯水端到她面前,重鸳被噎的已经没有心思去接,直接就着萧黎的手仰头将茶一饮而尽,缓了许久,糕点才好不容易下了去。    “可好些了?”    重鸳沉沉的呼出了一口气,有些尴尬。方才萧黎分明是在夸她吧?难得萧黎夸她,可她竟然被噎到了,还真是煞风景。    “我没事,”重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故作气恼,“继续打坐,谁让你停的!”    说罢,自己一个闪身,消失了个彻底。    **    一连数日,重鸳都陪着萧黎去泉边打坐修炼,萧黎似乎也有些习惯了眼下的日子,脸上偶尔能看到浅浅的笑,心情也不似刚被她就起那般沉重了。    许是,有什么东西想开了,放下了。    一日夜里,两人没有瞬行,而是踏着洒了满身的明月光,一步一步的并肩往回走。    “仲冥。”    他已经习惯叫她的名字,重鸳也习惯听他这么叫自己。    “嗯?”    “你想听……”萧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你救起我之前的事么?”    哎哟,难得。她没提,他竟然主动要说了。    重鸳很是配合的点头:“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夜色之下,萧黎偏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眼角眉梢间,似乎蕴满了笑。    重鸳脸上有些烫。    萧黎的声音缓缓响起,低沉好听:“我自小便是孤儿,五岁时在市集遇到了师父,也就是万仙门的门主,洛海平。”    他说的一本正经,可重鸳却在一旁忍不住打岔:“万仙门?出过一万个神仙么?”    “你啊……”萧黎不但没斥责她对师门不敬,反而拉长了语调,声色温柔,听起来倒像是有意宠着她的一般。    不对,错觉,一定是错觉。    重鸳赶紧稳定了下心神,不再插嘴。    “这些年来我跟着师父修行,师父对我最是关怀器重,便连那日那些怪人趁夜破了山门的阵法,攻上山来烧杀抢掠,也是师父拼得一死,护着我与师妹离开。”    萧黎永远也忘不了那日。    漆黑的夜,却被火光和那群怪人妖冶的红色眸光给照的通亮,血腥气遍布整座仙山,身体的被撕碎的声音,师兄弟们哀嚎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如今萧黎也没弄明白,为何向来牢不可摧的山门阵法,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破了个彻底。    重鸳眨了眨眼睛:“万仙门中可有内鬼?”    萧黎震惊的看她。    “你别这么看着我,”重鸳觉得自己猜测准没错,“一般的修仙门派,都喜欢鼓捣一些特殊的阵法,好在旁的门派面前吹牛显摆,不过吹牛显摆自然也要有资本。我曾见过,很多阵法就设的相当精湛考究,想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轻易破开,绝非易事。”    “万仙门中满门被屠,不可能……”    “没满门被屠啊,”重鸳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但一旦认起真来,心思便不是一般的细腻,“照你说的,除了你之外,不还有个小师妹么?”    小师妹?萧黎心中默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他已不知师妹究竟是死是活。真是……枉顾了师父的嘱托。    “当日师父战死,我与师妹在山脚下被围,我虽拼力护她,但……如你所说,我的能力终究保护不了她。”萧黎只记得,自己受了重伤,晕倒在地,再醒来时,便躺在重鸳遇到他的那个洞穴里,“若师妹还活着,他定然会来寻我,可直到如今……”    “你师妹,对你很重要?”    重鸳偏头看他,眸子里透着一股探究。    “嗯,我与师妹早有婚约,而且……我答应过师父,会好好照顾她。”    这么说来,他将来是要同他师妹在一堆了。重鸳心上莫名的有些酸涩:“既然如此,你怎么不下山去找她?”    “我……”萧黎犹豫的看了她半晌,漆黑的眸子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沉淀,“我是要下山的。”    那还不走?    一股无名的邪火陡然在心底窜了起来,重鸳拿一双冒火的眸子瞧他,分明已是怒极,可唇角却咧开了笑:“那你就走啊,走走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说罢,话音在夜空中还没来得及消散,她人便已没了踪影。    萧黎怔愣的站在原地,望着前方无尽黑暗的密林,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下山?”    回答他的,只剩下凄凉的山风。    **    翌日清晨,啪的一声,有水珠落在了萧黎的侧脸上,然后四溅开来。萧黎睁开了眼睛,入目处却不是熟悉的卧榻,熟悉的床帏,而是一片绿色的树木,绿色的嫩草。    他竟然睡在地上!    连日来养伤居住的木屋,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个彻底,而一同消失的,还有重鸳。    萧黎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空旷的四周,心中似有什么东西,随着木屋的消失而慢慢消散,一股空落落的感觉猛然袭上了心头。    “仲冥?”    他在原地唤着她的名字,可却一直没见她出现,他又抬脚跑到山腰泉水边,那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她走了?就因为自己说要下山,所以生气的走了么?可……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他的话,分明还没有说完,他还想……    “仲冥!”低沉的呼喊声,响彻了整片山林。群鸟受惊而起,一片鸟鸣啾啾,像是在回应着他一般。可响起的声音再喧闹,终究抵不过他心底泛起的落寞与寂寥。    重鸳正坐在一棵树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看着他四处寻找,看着他叫自己的名字,看着他着急,看着他心伤。他的反应还不错,至少说明他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昨夜堆积在胸口的闷气,终于一扫而光。    “喂,”她开口,“一大早乱叫什么?”    重鸳飞身而下,稳稳的落在他面前。    萧黎寻找的脚步堪堪在她面前停住,他愣愣的低头看她,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手臂伸出绕到她的背后,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重鸳一怔。    她……她这应该算是,光天化日之下被这家伙占了便宜罢?想她活了这么久,敢这么抱她,会这么抱她的人,萧黎是头一个!    重鸳记起凡间戏折子里写的,好像这种情景之下,女子都应该挣扎一下,可她不怎么想挣扎。毕竟被萧黎这么抱着挺舒服的,浑身暖暖的,他的胸膛厚实宽阔,很踏实的感觉。她将侧脸贴在那里,不仅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还能听到那如鼓擂的心跳声。    “喂,你……”虽然不想挣扎,但重鸳还是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下,“放开我!”    近来萧黎已经很听她的话,她说一他从不敢说二。可眼下……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抱着她的力道非但没减,反而更重了些,勒得她胳膊有些疼。    “你没走。”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如既往的低沉,但却有几分她从没听过的喑哑;“你没走。”    重鸳心上有些疼,回手抱住了他,轻拍着他的背:“没走啊,要走的不是你么?”    “我……”萧黎似乎想反驳,但说出一个字后,却发现根本无从反驳,“我是要离开的,可你……愿不愿意陪着我?”    若是以往,重鸳觉得自己陪着他也没什么所谓,可如今……她的法力已经开始减弱,若她还想安然度过这三万年之期,此刻就应该乖乖的回到幽冥司,而不是再在这里,陪着萧黎消磨时光了。    可是……    “陪着你也行,我有什么好处?”    一声闷笑在耳边响起,萧黎的胸膛震颤,震的她耳根有些发麻:“待我为师门报了仇,我便永远跟着你,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做你的小跟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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