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堕入冰湖 女子蹙眉凝眸,自怜夙怨道:“他可是我爹爹啊。我爹爹被奸人残害,污名加身……身为人子如何视而不见?”她猛然抬头逼视着不远处的余亦:“若是常阳侯为奸人所害,你是愿意数年等待案件昭雪落得个不明不白的结果,还是手刃仇人以恶人之血祭以父母?” 只是一瞬间,乐正余亦轻笑摇头:“我不是你。” 霜钟怅然而笑,笑出泪来:“是啊,汝阳王已死,侯爷你在世上连一个仇人都没有。”她苦笑幽然:“乐正余亦,我没有你那般坚强。无父无母无仇人,我也真是好奇当时年幼的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百里花影焦急的去拉乐正余亦的双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霜钟骑上白马,回身望着气派华贵的长阳城:“花影,以后凌城就劳烦你多照拂了,我虽然知道这件事他早晚要知道,却……还是望着能满上他一段时日。” 百里花影极不情愿的点头,算是答应。 快马飞驰,她飞向辽阔江湖…… 乐正余亦未动,只等着那身影消失在目光之中,这才对着不远处的高树唤道:“常笑,常喜。” 两道黑影似飞逝的夜虫从槐树林中窜出,毕恭毕敬道:“属下在。” “跟着那位姑娘,确保她的安全,一月之后再回京来。” “是。”那二人又极快的往东方追去。 乐正余亦拍拍她的手臂,解释道:“避免暮家人的追踪,也防止霜钟做出傻事。” 她时常会忘记余亦是行舟门门主这件事,就连他是盗帅这件事,花影都忘了许久,若不是今日瞧着这两江湖人,只怕是真的要彻底将他视作京中闲散的小侯爷了。 她轻轻摇首,沉音了半晌才道:“方才霜钟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若是伤了你此刻的心情,罚我今夜伴你喝酒可好?” 余亦拉着她的手,二人往熙水湖边行去,他道:“她并未说错什么,字字句句虽然戳心却也是事实。我没有她那样好的福气。”语调似秋水苍凉与这欲要入夏的闷热天气相差甚远:“这世上并无我可以手刃的仇人。” “你也觉得仇人要杀了才好?” 余亦却伸手将人搂进怀中,蹙眉似是祈祷道:“怎么样都好,我只希望你这一生都不要理解这种想法,更不要体会到。所以……莫要再问。” 她伸手抱住住男子的背脊,轻轻的拍着,以示安慰,将脸贴在他的心口,静静的去听他的心跳声。 二人正要离去,四面却传来阵阵脚步声,余亦心下一僵,猛地抱起百里花影往城郊西方跑去。 百里花影还未懂发生的何事,便被飞逝的疾风冲的喉咙发紧。 四面聚来的高手足有三四十人,若是他一人必然能以轻功从中逃脱,可百里花影在他身边,往城门的方向奔去,怕是还未到城门,花影便被袭来的高手杀害。 四面唯有西方暂未有脚步声,急中生智,唯有一条路可走。 长阳城外有一池冰火湖,夏日之时寒气极重,冬日之时又是一湖冒着热气的滚烫湖水,奇水也。小侯爷抱着百里花影急速往那方行去,待他停下已然是在冰火湖边,百里花影回身看去,只见乌泱泱一片黑色,杀气深深,刀光锋然。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余亦紧紧抱在怀中,往冰火湖中跳去。 浑身被寒水冻至僵直,唯能感觉到余亦身周的冷香,是安心的温度。她安然的闭上双眸,陷入黑暗之前她眼前唯有身后随之入水的黑衣人。 在睁开双眸,她迷糊了许久才看清了他二人如今所在的位置,蓝光幽然,石壁所成的洞穴深深,转头望去却能瞧见洞外欢腾游闹的鱼儿,以及正在水中来回游动寻找二人踪迹的黑衣人。 余亦面色苍白,浑身发颤的靠在石壁上喘着粗气:“放心,他们找不到此处。” “这是什么地方?为何水不会流进来?” 余亦耸肩:“谁知道,我们小时候贪玩时发现的,不会有事的。待他们离开,咱们便从另外一个出口逃走,保证谁也发现不了咱们二人。”他像百里花影伸出手臂,女子乖巧的靠在他怀里,他笑道:“昨晚挖坟一夜未眠,睡吧,等睡醒了,太阳重新出来,咱们便能离开此处了。” 一番惊,又是一夜未眠,她也困顿的紧,靠在那人的胸膛,疲倦的睡去。 待她再醒来的时候,四周已然陷入一片漆黑,唯有洞中还残有两缕蓝光供她辨明此刻的状况,上方传来余亦的声音:“醒了?” “你没睡?” “比你先醒过来。”他回答。 百里花影却笑了,伸手摸着他眼下的乌青:“你骗我做什么呢?睡不睡我还看不出来?你平日里面都懒懒散散的,一看便知你夜里睡不好。” 他轻笑:“看出来为何不说。” “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说了你便能睡好了吗?”她颇为骄矜的开口:“若是说了侯爷怕是要说我越了底线要同下官生气。” “果然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念着那些圣人口中的酸涩话语,眉眼含笑:“这都是多久之前同你说的话了,你怎么还记得这般清楚,这样一闹到显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二人相拥而笑,百里花影靠在他的肩头,只觉得浑身发冷,发虚,余亦身上虽有暖意却依旧不足以将她骨中的寒气驱散。 “你发烧了。”他道:“若是疲了便睡,待你醒来,就能会去了。” “我不想睡了,你陪着我聊聊可好?” 他静静护着怀中的女子:“你想要聊些什么?” “你。”她拉过那人的手:“再难的案件都有头绪,可你……”她苦笑无疑:“可你我始终都看不透,一点点也好,我想了解你一些。” 乐正余亦却道:“譬如呢?” “余亦……你是不是对活着没有欲望?”她说的很隐晦,并没有直言,仰头盯着男子的双眸:“月婵和我说,陛下曾经许了你高官厚禄,也许了你许多东西。南宫大夫也曾和我说过,你说你自己是未亡之子。”她殷切的想要知道真相:“为何?为何要放弃?” “放弃?”乐正余亦思量了许久,最后摇首:“我没有放弃啊,至少如今并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是南斗他们多想了,关心则乱。” “可你也说过你对未来并无期望。这要如何解释?” 他极为认真的思量着百里花影的问题,而后一字一字的回答道:“怎么说呢?南斗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将爹娘已死的事情忘记,或者说要我完全接受他们二人已经不在世上这件事。可是……这很难。” 她听着。 他说:“那毕竟是我爹娘。我不能忘记了他们去生活,接受他们再不会归来的现实也需要一些时间……可能是需要很久才对。不过……我确实对未来没什么期待,得过且过,熬过一日是一日江湖人便是如此生活的,南斗他们是朝堂上长大的,如何能明白江湖上的人是如何生存的。” “你也是在朝堂上长大。”她微微摇头:“陛下担心你总归是有理由。”转头颇为失落的道:“你心中有秘密,自然不愿和我说实话,当做是我多事这个问题跳过,我换个问题。” 他笑:“好,你换个问题。” “当年呢?若是当年……你会选择放弃吗?” 当年二字,将尘封在男子心中的回忆尽数引出,转醒时的绝望,大雨滂沱中的隐忍,烈毒入骨的疼痛,年少时最为心酸荒唐的回忆若奔腾的东水呼啸而至。 “嗯,会。” 并无那些言语上的掩藏,他额下一双月牙带着对往事的无尽唏嘘,那些唏嘘最后凝结成一抹无辜浅淡的笑意。眉宇却是余亦自己都不曾知的浓稠阴郁,他的视线落在漆黑无物的湖水之中:“这些年我经常在想,当初该死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最后死的却是我爹娘。既然我爹娘都已经死了,为何独独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的声音那样轻,那样凉:“我当时还小,并不理解离别的意义,只是大约知道爹娘不会再回来。所以总是在怪自己,明明是我该死,为何爹娘却死了。难道是我克死了我爹娘吗?” 靠在他怀中的百里花影有些困顿,拉着他心口的衣襟口道:“那都是……意外你莫要这么想?”她道:“你这般想难怪大伙都担心你。” “我从未和他们说过这些……”余亦的笑更添了几分乖戾顽性:“所以……他们一直都都在瞎操心。” “为何?” “你不觉得我若是说了,他们会更加担心我吗?” “也是。那……你为何要跟我说?”她问。 乐正余亦轻笑肩头都微微耸动死来,万籁俱静洞前莫名的涌进一股寒风,吹得二人寒而发颤,此刻他自己也迷茫起来:“我也不知道,只是就觉得若是一定要将这些事情要告诉别人,那个人是你而已。” “我是你的树洞吗?”她笑了。 水洞中除了阴冷潮寒的空气之外,便是诡怖绝望的气味,百里花影的意识渐渐便的迷糊,那水洞涌进的风叫她寒而生倦。 乐正余亦将人搂的更紧笑道:“你这么快就又要睡了?方才豪言壮志说要与我聊天的人是谁啊。” “不是,只是觉得很累。” “累?”他摇头:“没什么好累的,你马上就能离开这了。” 她望着身边的紫衣少年,他总是这样笑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嘴角都是一抹得意张扬的笑,眸色魅意万千似有无数桃花做雨,灼灼奇然。 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明知道那些温煦和暖都是假的却还是想要依靠整个人,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这般依赖这个贼。 是啊……亦羽门主,盗帅,绿绮侯,乐正余亦,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依稀想起主阁大人曾经和她说过的故事,就当做是她糊涂了吧。 “余亦。” “嗯。”那人应答。 “你当年是怎么把君言王和陛下从汝阳王的手里带回来的?” “你想要知道?” “嗯,反正也无事,太阳升起之前,咱们两个也不能离开水洞。”她靠在那人肩头,冷香铺满鼻尖:“你就当故事说给我听吧。” 乐正余亦从来都不会欺骗她,只要她问,他便会老实回答:“因为汝阳王太蠢了呗。他当时只叫了一个武将来看着我们,我身上有匕首,虽然年纪不大却学了一些功夫,等到汝阳王走后,我便提起匕首与那武将厮杀起来,虽然被打的有些惨,但是最后还是我赢了。”他似是痛苦,猛地闭上双眼,双眉紧蹙:“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那人的血飞了我一脸,是热的。” 良久…… “不骗你啊,只告诉你一个人,当时……杀了人之后,我……很害怕。我不想杀人,可是那时候命悬一线,除了杀他,我别无选择。”莫名的声线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紧的攥住百里花影的手,趁着她虚弱无力,执着的将浑身的真气渡过去。 她察觉到了,这股奇怪的力量,却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耳边只有余亦轻若鹅毛般柔然的声音:“花影。” “嗯?” “我骗了你。”他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咱们两个能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不过……我把真气给你,你肯定能活着回去。” 她浑身都被真气的暖意唤醒,双眸也渐渐清晰,看清了乐正余亦渐渐苍白的脸,她想要说话,却被真气压制着分毫都吐露不出。 “若是方才把真气给你,你必然不会要。”紫衣衬的他俊美宁人,苍白若纸的面也越渐疲虚起来,薄唇轻启,男子眉梢眼角都写着如阳和煦:“我很了解你。” 望着她抗拒的双眼,小侯爷又笑了,一样多情魅意:“方才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他微微蹙眉似是因为失去真气时浑身泛起的寒冷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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