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箜篌之所以为着范雎冲着自己的金兰姊妹阿念发火,也并不全为了自己的那点相思之情,更多的是自己当初为了让范雎入咸阳,唱的那出戏,衍生出来的愧疚。    这番两人终于说开了,倒也比之前更显得亲近了许多。    遑论古今,这亲情相处之道说破了天也不过“沟通”二字,有事儿说事,千万别扯谎,说什么为着这个好那个好,全是扯淡!一个谎便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满,此番才真是无休无止,陷入了无尽循环,打成了死结。    此等感慨之语暂且按住不谈。    再说那箜篌阿念两姊妹换身时兴男装,便出了画楼,走上了咸阳城的街市。    也亏得秦国居西戎故地,较之中原到底礼数上有些松弛,对女子并没有曾经鲁国那般严苛,只要稍稍变通,遮掩一二,女子行为得当,也是可以出的厅堂的。    再说咸阳之景。    人人都叹齐都临淄礼乐之邦,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惹人艳羡,可这咸阳城自那彼时秦孝公十二年建成到此时秦昭王三十六年,也已经是熙熙攘攘,十分繁华了。    安车立车穿梭不止,街上酒肆茶肆的幌子随风招展,也是热闹的很。    “姐...兄长,前面那家酒肆看来整洁简单,就去那家可好?”阿念很少偕同箜篌上街,此番很是兴奋,拉着箜篌大袖,蹦跳间散发了无限的活力。    “方才路上是谁说要吃穷兄长的?就这般酒肆就把兄长吃穷了?”箜篌嗔看一旁的阿念一眼,挑了挑眉,她自然是知道阿念不愿她破费。    阿念只羞赧哂笑,并不再言语。    感动之余,箜篌也不再逗趣,二人遂认真朝那幌子最招摇的那家酒肆走去。    ***  范雎来到咸阳也有些日子了,却是连昭王面也不曾见着。    本以为来咸阳次日王稽上朝禀报出使魏国事情的时候,私下求见昭王举荐他,便就会得到召见,岂料那昭王竟是觉得王稽口中描述的“张禄”,与曾经入秦游说自己的那些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就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致。    范雎只叹一声,果然王稽不曾被重用是有原因的。    却也并无其他方法,毕竟此时,他除了王稽,这偌大的咸阳城里还真是无有说得上话的人。    是日天晴,微风爽面。    他信步走出馆驿,在咸阳城街头蹀躞踟蹰,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这般了,他甚至都在盼望着那昭王哪一日,或者就心血来潮出宫来着咸阳城解释溜达,他便也能凑个缘分见上一面了。    他不怕见面时会有什么慌乱之举,唯独害怕见不到。    唉!乱世乱象,世道艰难呐!    他现在的衣食起居全然依靠着王稽的资助,也不好开口说逛个酒肆茶肆徒耗银两,所以也只能随处逛逛了。    走了大概两条街道,突然听到巷子里某处传来一阙十份熟悉的箜篌雅乐,声音若淙淙流水,由远及近而来,待听清,他不禁有些怔愣。    仿佛就在哪里已经听过了... ...    轻拢处慢捻处,都带着久违的记忆扑面而来。    他不自觉早已停了脚步,思绪飘忽朦胧:莫不是那玲珑女子跋山涉水寻他来咸阳了?    他又想起那日经过湖县时听到的那声空灵箜篌乐,他心中模糊的答案愈来愈清晰起来:箜篌!    他被自己的肯定想法惊的打了个激灵回了神,脚步斑驳纷繁起来,乐声还在继续,他无视掉巷子中飘忽招展的幌子,只循着乐声而去。    终于,他停住了脚步。    停在了一家酒肆前。    他带着几分探寻从酒肆那低垂的珠帘缝中望进去,不见酒肆常见的喧哗纷杂,却见众人围拢了什么成了一个人圈,他只轻笑一声便抬步迈了进去。    围拢的定然是箜篌。    因为那醉人的箜篌雅乐便是从这人圈中杳杳流泻而出的。    他并没有打断,只在人圈的最外围占了个位置,静静同众人一般欣赏这久违的、熟悉的、轻灵的箜篌雅乐。    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一阙曲终,余音不绝。    众人久久不曾发声,只沉浸在方才的仙乐熏染中不能回神。    待有人回神了,便有零零碎碎的掌声渐渐汇成一片,夹杂着几声“好”从酒肆中响起来。    “我二人此番献丑了!酒家可要说话算数,这满店客烦劳酒家替请了!”待掌声落,人圈中有人徐徐起身,对着柜台方向作揖行礼道。    范雎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心中波澜四起,却是终归平静。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便站在他眼前。    虽然纶巾绾藏了如瀑秀发,宽袍大袖遮掩了曼妙身姿,但是那一颦一笑的眉眼却是掩藏不了的熟悉。    他满心满眼都是箜篌,以至那酒家如何说道也是不曾听到,只一浪高过一浪店内众人的反对声终于把他思绪拉了回来。    却原来是那酒家想要反悔,被众人指责呢!    他一时情难自已,一腔的情谊堵到口中,堵成了满脸局促羞赧的笑意,却也有些近乡情怯,不由得跋前疐后一番。    “范先生?!”还是阿念眼尖,本来是她主要说那酒家不讲道理,这番胡乱瞥了眼睛,竟是从这繁乱众人之中一眼瞧见了苦苦寻觅的范雎。    真叫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箜篌显然也听到了阿念的喊叫,不敢置信的循声看去,却是怔愣当场。    想念了那么久的人突然站到了自己面前,任谁也难以说清心中的喜悦或是强加的宿命之感。    她唯有笑意盎然,仿若只有如此才能不负自己日久以来的相思。    “范,范先生!”箜篌觉得自己声音有些颤抖,恼恨不是久练的满意的声音,却是无法收回,只得局促站在原地。    “二位可是唤在下?怕是二位认错人了?这里不曾有什么范先生!”范雎怦然之后,心中几丝理智回溯,才堪堪记起自己已经不是范雎了,遂顾左右而言他道。    “怎么会认错?范先生莫不是不识得我二人了?”阿念拧了拧眉,有些不解,也有些焦急,向前一步说道。    “在下张禄,并不是二位口中所说的范先生,想是二位认错人了!”范雎口中坚持,眼上却是无奈的笑笑。    这阿念还真是... ...莫不是看不出这不是说话的所在?    “原来是张先生,我二人失礼了,为赔礼,今日便由小弟做东可好?区区一顿,实在不成敬意,还请张先生莫要推辞!”还是箜篌活络,只三两下便在脑中联系了自别后的一系列事情,知他是在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说话间,遂从箜篌架前站起身,伸手拉了阿念一把,示意她来说。    阿念这时还有些不懂,却也明白了姐姐并不要她继续答话了,只得将迈出一步的脚收了回来,站在了箜篌身后。    “那禄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范雎作揖行礼,他心下正有此意。    “便请先生且随我来。”箜篌说完便径自去了柜台,也不再理会一众辩论酒家不讲道理的人,只顾言谈要个雅间。    当垆的酒家也便在与众人辩驳的空档,使个眼色让旁边的小二领着三人上楼去了。    远离了众人,那范雎的神态也便随意起来,他终于卸下一本正经,肆意的打量着前面的箜篌,他想瞧瞧她是胖了还是瘦了,离开他以后,她可还好?    思绪飘飞间,小二也引着他们来到一处雅间:“三位客官就在此处,看还妥当?”    “不错!”箜篌扫视一遍,中肯评价道,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范雎正痴望着打量自己。    “那小的就先下去了,有什么需要,客官唤小的便是!”小二于是堆笑着再寒暄几句,便利索下了楼。    等见那小二走远了,箜篌才缓缓转身。    却是一抬水眸,直直望进一双深若寒潭、邃若雾渊的眸子中,那眸中蓄满了深情与相思。    思念与宠溺,呼之欲出。    “范郎... ...”箜篌也情不自禁起来,喃喃而语。    阿念一见此情此景,自觉无趣,便迈步走出去,顺便掩上了门,她去放风好了!    听她一句情意绵绵的“范郎”,范雎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已经酥化作春水了,却是滚了滚喉结,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张开了宽阔的臂膀,眼神中倾泻着思念与宠溺。    箜篌也不再拘泥,只莲步作急,三步做两步,直直扑过来,被范雎接了个满怀。    相拥刹那,相思泉涌,却是有了慰藉。    相顾无言,转而深情依偎,消化那相思之苦,抱着彼此的手更是愈锁愈紧,恨不能就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便也了解了所有的思念。    待相拥许久,二人缱绻意尽,才放开彼此。    只一双手儿似乎黏在了一起,怎么也不愿分开。    唤了阿念进来,三人急切的诉说别后情谊,种种便也不必说。    范雎少不得几番叹息,箜篌少不得几分愧怍,阿念也少不得几分感慨。    三人俱是说清了,便也重新熟络起来,仿若从未分别。    “先生此番前来咸阳竟是还未曾见过昭王?”阿念听闻范雎自入咸阳便一直屈居馆驿,并不曾入宫面见大王,心中大感诧异。    想那昭王并不是平庸之辈,说是明主也不为过,怎的会不愿接受六国有才能的六国之士?    “说来实在羞愧,阿念姑娘,不提也罢!”范雎叹气道。    箜篌却是一副了然模样:“范郎何必心急,其实范郎此番境遇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想那朝堂四贵,皆排斥六国游说之士,尤以丞相魏冉最盛,昭王素来被这魏冉约束惯了,一时也难免耳根子软。”    范雎自知箜篌分析的有理,可也正是有理心中才更惆怅,明知道问题症结所在,却实在找不到突破口,如何教人不恼?    “若要进宫,也非难事,只这一次不能口耳相传了,还需范郎手书版牍才好。”箜篌话锋一转,似乎胸有成竹。    范雎却是眼前一亮,直直看着箜篌,急忙问道:“阿姊可是有妙计?”    “版牍也不是最佳,帛书最便。”一旁的阿念似乎没有看到范雎的急切,自顾自说道。    范雎并不理会她,只炯炯盯着镇定自若的箜篌。    “阿念说的极是,帛书最佳!”箜篌并不想冷落阿念,故说道,随后,对上范雎那殷殷之色,说道:“范郎有所不知,我二人生养皆在咸阳,尤其是阿念,更是被昭王纳入后宫,故宫中有几个寺人也算熟络,送一封帛书还是做得到的,范郎只管写来便是。”    范雎一听,眉头即刻舒展开来。    还是箜篌懂他!    他郁结之处不正是苦于无人传音信么?虽然明面上有王稽在张罗,但终究有魏冉话摆在那儿,他也不敢做的太过,可宫中寺人便是截然不同了,他们与那魏冉又没有直接利害相通,何须惧他?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    此番心中堵塞豁然开朗,不由得端起酒杯,连连吃了几大杯,杯杯见底,是在是畅然。    箜篌见他舒展,心下也喜悦,也随着吃了几杯。    “先生,姐姐,你们莫要吃得多了,此处不比家中,终究多有不便,若是出了差错可如何是好?再说,姐姐莫不是忘了更重要的事情?”一旁阿念见二人吃酒吃的欢畅,心中有些隐隐焦灼。    又想起前来寻那范雎所为何事,遂计上心头,挑眉弄眼提醒箜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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