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兖正琢磨着肖邺的话,乍一听到訾静言跟她说话,下意识地就点了头。随后看到訾静言挑起了眉,她又急忙摇了摇头。  訾静言见小姑娘的脸都被自己逗得红了起来,也不为难她了,“难得有机会带你过去一趟。”  上一次在林易青墓前说要带双兖过去,结果一直也没能成行。  说着他皱了皱眉,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想到要去扫墓,他的烟瘾就有点忍不住了。他伸手到兜里拿烟,没留神把和烟放在一起的打火机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正好就在双兖脚边。  带着花纹的银色,很漂亮的一个打火机。    她弯腰把它捡起来,动作熟练地一手打燃了火,另一手护着火苗往訾静言那边递了过去。  訾静言有些诧异,但还是把烟咬在嘴里,俯下身就着她的手点了火。  他很配合,双兖把打火机递还给他的时候笑了笑,“以前黄婶认识的人都会抽烟。”  麻将馆里腾云驾雾,点烟敬烟之类的动作,她看过很多次,没有实际操作过也不妨碍她学起来有模有样。  訾静言听了她的话,不置可否,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仰头吐了个烟圈。灰白色的痕迹,风一过就散了。    双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脖子被这个动作拉出了笔直的一条直线,喉结的弧度的动了动,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她以前是不太喜欢别人抽烟的,味道闷得不行,一张口就是一口黄牙,说不定还会顺口蹦出两个脏字。  但是訾静言完全没有给她这种感觉。  他拿烟和吐烟圈的动作都行云流水,十分好看,不会让人反感。  訾静言抽着烟和她一起走出了林苑小学,经过了保安室,正好还是上次他们来的时候那个保安叔叔值班。  他笑着跟訾静言打了个招呼,訾静言递给他一根烟,稍作寒暄就走了出去。    校门外停着接他的车。  因为手上有烟,他让双兖坐在了后座,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摇下了车窗。  驾驶座上的老刘探头往车窗外看了看,问道,“那是以前工地上那人吧?”  訾静言若有似无“嗯”了一声,在车上的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他饭碗丢了,要不是你开口,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儿混着。”老刘评价道,“看那样应该过得还行。”  “错不在他,是他们工程出了问题就想找人顶罪。”訾静言说着,眼神里少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嫌恶。    訾裕然出钱给林苑小学捐了一座图书馆,工程刚开始没多久,才打了地基往上修了一点,一场小地震就全塌了。检查之后才知道是建筑用材全都偷工减料了,虽然没有伤亡,但是一到上面追究下来责任,最无辜的人就被推了出去。  “这年头,拿了钱不办事的人到处都是,像你这样往外散财的能有几个。”老刘笑道,“他遇到你,运气倒是不错。”  当年多亏了訾静言开口,訾裕然身为投资方说要查账,那边自然不让,两厢僵持之下,双方各退一步,工程重建,建筑工头也被安到了学校做保安。  有訾家在,他就不用担心被辞退,年纪大了反而得了一个金饭碗,算是因祸得福了。  但訾静言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在其位谋其政,不把人命放心上做得了什么好事。”  老刘听他话里的意思,了然道,“这事快出结果了吧?”  訾静言抽烟了一根烟,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扔了进去,轻描淡写道,“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两年内就能见分晓。”  双兖坐在后座安安静静听着,模糊地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以前訾静言也曾经把那些材料给她看过。    原来一桩工程的不牢固,背后还会牵扯到这么多复杂的人事。后来的学生却只懂得享受资源,全然不知道当年曾经发生过的事。  双兖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訾静言闲闲靠在座椅上,双兖坐在他正后方,只能看见他的肩到后颈的一部分,和一点黑色的柔软短发。  但她想象得出他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敛着双眸,淡漠中透着一点儿懒意,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心里装了万里河山。    有的人生来不凡,他们不会只为了自己而活,总是费力做着别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到头来最受人敬仰的恰恰也正是这一类人。  双兖的脑海里适时想起了她曾翻来覆去背诵过的一句话。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句话课本上有,学校里贴的也有。那时她只是单纯为了写作文把它记了下来。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惊觉这句话里的重量。  风雨之中,訾静言曾经抱着她站在了裕然图书馆门口。  他的目光透过建筑,早已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重逾千斤。    老刘把他们送到了墓园,停车在门口等着他们。  春天了,花店里花草的种类比訾静言上次来丰富了很多,他闻着满店的浓郁花香,有些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和上次一样拿了满天星和薰衣草。  双兖本来还想看他买什么花,没想到居然只要了一束干花,她小声建议道,“其实送妈妈的话,很多花都可以的。比如报春花……”她指了指花店里一小捧蓝色的花道,“有‘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意思……还有这个……”    她见訾静言听得耐心,又恰好遇上自己了解一点的东西,滔滔不绝地说了个遍。把她看到的能说的都说完了之后,她抬眼瞅着訾静言的脸,也不知道自己说了这么多有没有用。  訾静言看见她那副暗含期待求表扬的神情,又向店员要了一束报春花,给了双兖拿着。  小姑娘立刻就抿着嘴唇笑了,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光。  訾静言原本因为来扫墓而有些躁动的心情神奇地平复了下来,他轻声道,“你对花了解得很多。”  双兖得到了肯定,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衣角,回道,“书上看的。”  她没事的时候就会去图书馆借书看,三中也有个图书馆,虽然不大,但也够她看很久的了。  訾静言“嗯”了一声表示赞许,又道,“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所以才没有选。”  不仅是花,还有喜欢的颜色、衣服或者食物……这些他都不知道。    在林易青生前,母子俩相处的时间非常少,林易青总是在忙,一直到她去世的那天都还在工作。  他这话说得平淡,双兖却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气息,她试图安慰一下他,“我也不知道黄婶喜欢什么花。”  她绞尽脑汁地思考黄芳的喜好,最后郁闷地得出了一句结论,“我只知道她喜欢钱……”  訾静言忍俊不禁,勾起了嘴角。  双兖见自己的话有了成效,也美滋滋地笑了笑。  訾静言把她从黄芳的手下救了出来,如今时隔几年,在她的记忆里黄芳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只有她身边的訾静言,是最真实而温暖的。    双兖跟着訾静言走进了墓园。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了,以前来的时候多少会觉得脚下发凉,但是这次不知道是因为上午的阳光温煦,还是身边有人陪着,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眼前整齐干净的一座座白色墓碑有一些静谧安宁的味道。  訾静言和双兖一前一后把手里的花放下,大小两束花并列在一起,看上去可爱又温馨。  他侧身对双兖道,“来打个招呼。”  双兖也不扭捏,声音清脆道,“林阿姨,我是双兖。”  訾静言接道,“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他的声音本来就轻,话尾的“小姑娘”三个字更是变成了一根羽毛,挠得双兖心头一动,有些酥痒。  她下意识反驳道,“我也不小了。”    訾静言回道,“你才十二岁吧。”  双兖倔强道,“我已经上初中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才十岁。”  双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想起了他跳过级,心里万分复杂,最后只憋出来一句,“那你怎么十八岁才上大学?”  既然跳级了,按理来说,十六岁就该高中毕业了。  訾静言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天真又无辜。  他心情不错道,“后来我又留级了,两级。”  一口气把小学跳级的优势全都留没了。  双兖没忍住笑出了声,声音漏出齿缝她又赶紧收了回来,强行忍着笑道,“为什么啊?”  訾静言听见了笑声,她这副样子倒是和肖邺调侃他的时候非常相像。他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以示惩戒。  訾静言放轻了力气,这一下根本不痛,与其说弹不如说是刮了一下,带着一些亲昵的意味。  双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里甜丝丝的,比吃了她最喜欢的阿尔卑斯软糖还甜。    訾静言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自然,收回手后道,“因为没时间待在学校,上课的时间不太多。”  自习的时间也没有。  初三的时候是因为没办法,高中以后则是因为太忙了。那几年他收到的文物信息最多,其中包括一些流落海外的珍品,不去不行。  双兖对他的忙碌深有感触,因此也能理解他留级的原因了。  但是无论怎样,他最后还是去了B大。  “言二哥哥,你奥赛是不是拿了一等奖?”  訾静言举重若轻道,“你知道我是保送的了?”  双兖点头,对他把“保送”这两个字说得跟吃饭睡觉一样随便有些无言。  那可是成千上万人梦也梦不来的事。    “有过去国外读书的打算,后来没去。”訾静言道,“B大也不错,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考进来看看。”  也不错……感兴趣可以考进来看看……  B大是她想考就能考的吗,一个省也就那么点名额。但是听着訾静言这种清清淡淡的口吻,她又觉得不能露怯,让他觉得自己不行。  于是她严肃沉重地道,“我会努力的。”  訾静言没再多说,站在墓碑前又点了一根烟。    双兖看着他拿烟的手,目光停在了他凸起的指节上,忽然感觉就这么多站一会儿也很好。  春日上午的风缭绕过訾静言的指尖,疏忽扑进了她怀里。在林易青不苟言笑的面容前,他们站在一起,似乎预示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将来。    訾静言的烟抽完,没有多作停留,最后看着林易青的照片说了一句话,带着双兖原路返回。  他让老刘把双兖送回了中新,自己却没有进去。双兖下车后,车又开走了。  她站在屋子门口听着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渐渐消失不见,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进门。  訾静言说,他去伦敦参加了林雫的婚礼。  最重要的话,要留到最后才说。  双兖竟然恍惚感觉他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在墓碑前站了那么久。    晚饭期间双兖的话格外少,能低头绝不抬头,她还在想林雫的事。  饭毕双兖打算去帮陈娟洗碗,凌霂云却把她叫了过去。  双兖心神恍惚地在她面前站定,凌霂云拉过她的手笑道,“今天同学聚会,玩得开心吗?”  一顿晚餐都见她吃得魂不守舍,低着头不吭一声。  双兖一听她这么问,摇摇头道,“只去了肖老师那里,后面的聚会我没去。”  凌霂云温声询问,“那妹妹去哪儿了呢?”  “言二哥哥带我去扫墓了。”  “扫墓?”凌霂云略有些惊讶,“哥哥回来了?”  “刚才又走了,我在学校遇见他的。”双兖说。  “哦我想起来了,他是有说过,从英国回来了就会过来一趟。”凌霂云说着不禁失笑,“人老了,记不住事了。”  双兖立刻抓住了她这句话里的重点,试探道,“他是去的伦敦吗?”  “对。”凌霂云肯定道,“哥哥也跟你说了?”  “……嗯。”双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心神恍惚。  她总觉得她好像发现了一些什么,只是就像隔雾看花,朦朦胧胧的不能看清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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