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镯子她送给我了。”    “她是想送你,可你没要。后来她便给别人了。”    “一派胡言。”    白宜摇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魏承泽,正在泡一壶茶,面色平静,几缕白烟袅袅升起。  李生不愧狡猾。即使身陷不利,也能在最后关头悄无声息地将胭脂镯顺走。白宜现在回想,大概是在裴聿观赶来之前,白宜暂时看守李生之际,他便将镯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丝毫没有打草惊蛇。唯有她离开之后,踏上喧闹的街道,在来往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中拍拍手腕,才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哦?”白宜不欲与他多言,“那胭脂镯呢?半年李从我这偷走,没有还给你?”    “他既然拿走了,不久必定会归还我。”魏承泽依旧淡定。    白宜不答,低头抿了一口茶。    “魏生,畏生。魏先生化名极有意思。”白宜微笑,“造化弄人,偏要魏先生十年之后,才得知身负如此血海深仇。但愿阁下不是被人利用,成了一个复仇的工具。”    “我不后悔。”雾气下魏承泽的脸有一点苍白,他淡淡地说。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你也报复错人了吧。苏贾越已死,你大仇得报,为何要用真相来折磨苏长青?”    “凭什么她能置身事外。哪有那么好的事?在下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苏家没没落一分,我便开心一分。”魏承泽摇头,“我一直想让她离我远一点。”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魏承泽平静道。    “你找她做什么?找回来,然后把她一辈子绑在你身旁?”    白宜看向他,恰好见他也抬头看过来,二人对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魏承泽的眼下有隐隐的青色,他忽然笑了笑,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来,“白小姐,我累了,你走吧。”    “我不是苏长青,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希望你放下仇恨。”    魏承泽停下了脚步。背对白宜,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她淡淡且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在咀嚼一个橙子,“魏先生,你不该去找交易司的。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你让我输了一次,面对半面李,我输的一塌糊涂。然而我还是想赢。”    她擦了擦嘴,“人是有很多欲望的。不是每一个都值得实现,也不是每一个都十恶不赦。不管你寻不寻求我的帮助,至少也不要再去询问交易司,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魏承泽转身看向她,笑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想要什么?”    “魏生。畏生。”对面白衣女子依然淡定自若,似乎在空气中闻到了什么,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只是想要解脱。”    沉默中魏承泽摇头,忽然开口,“你知道苏长青在哪对吗?”  他顿了片刻。  “她还活着吗?”    白宜一直看着他,却不再开口,慢慢把一杯茶喝完之后,起身走人。  就在那一瞬间魏承泽忽然觉得有一些冷,他扭头看去,黄白色的窗纱被风吹开,飘荡在房间里,旗袍女子的背影渐渐走远。    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一条长街的彩灯,一座石头桥,还有一条长长的河河里倒映着中秋圆圆的月亮。  小丫头蹲在河边,在河水上打了几个石子,然后从身后小心翼翼捧出一盏花灯,推进水里。  莲花灯慢慢飘远。小丫头许愿十分兴奋。  “以后我要吃更多更多的糖葫芦。”  “姐姐长命百岁。”  “魏少爷离我远点。”她撇了撇嘴。  忽然扑通一声,她吓得连忙睁开眼睛,概是什么不小心掉到了河里。还好水浅,她摸了几下就找到了,从水里举起了个什么东西,匆忙放到怀里擦了擦。那是个十分精巧的玉镯。  “河神河神,这个可不能给你。”丫头一脸严肃,愤而跳脚,退后数步。  重新检查一番后,她重新呼出一口气,拉起袖子又戴了上去,笑靥如花,“阿姐说了,这个胭脂镯,留给心上人,”    魏承泽觉得自己在做梦,索性就在一边看着,正如十几年前一样,那时他也是站在这里,看旁若无人的苏三小姐日常犯傻。    然后起风了,少女的身影忽的消散了,像秋风揉碎最后一片树叶。    心脏一点点温暖起来。    魏承泽重新睁开眼睛,没有夜晚潮湿的桥和风,他正站在温暖干燥的房间里,黄白色窗纱随风起舞,旗袍女子也终于消失了。    桌上的那壶茶,白烟未停。    十三    “啪!”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拍桌子声,一张纸应声震落。    白宜心疼地摸了摸自家已经裂痕斑斑的柜台,抬头瞪着眼前的人,那人没有说话,蹲下又捡起那张纸,脸色极其难看。  白宜接过纸来,其实并不是什么纸,而是薄如蝉翼的绢丝。只见轻薄的白丝上书写了一列蝇头小楷。    “问题多小姐亲启。初次见面,十分高兴。有缘再会。”    白宜茫然。    “半年李跑了。”裴聿观咬牙切齿,冷冰冰道。    “.......跑了?怎么跑?”白宜十分惊讶。既然这次他运气不佳,让裴聿观逮到,裴聿观便自然有办法,格外小心严密地对他加以看守,力求万无一失。换句话说,半面李插翅难飞。    白宜刚想质疑裴聿观的业务水平,抬头一看后者那幅因愤怒而稍稍扭曲的面孔,白宜后退了一步,把话咽了回去。    “被人偷了钥匙,放走了。”裴聿观冷冷说道。  “.......哈?”  “恐怕有内鬼。”他斩钉截铁。    白宜举双手以示清白。  “前些天和你在一起的祁宁呢?”  “昨天就走了。”白宜小心翼翼地说,“他又不是住在我家。”    裴聿观瞥她一眼,脸色阴晴不明。    “会不会是蜂王?”白宜推测,“你说过,他叛变了。”  裴聿观皱了皱眉,缓缓摇头,“不会。他那种人,怎么会来救半年李?”  “你管他哪种人……他既然加入了交易司,与黑骨相互勾结,救出同伴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裴聿观眉头紧锁,停顿片刻,依旧摇头,“蜂王眼下遭遇多方追捕,自己都应顾不暇,如何还有闲心来救一个身陷牢笼的同党。我说过,内鬼的可能性更大。”  白宜点头。半年李为人极为阴险狠毒,位列交易司第一杀手,死在他手上的欲望师数不胜数。于是白宜又问,“归零社里,谁跟半面李打过的交道最多?”    “我。”裴聿观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    白宜默然。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以往那么多次,裴聿观是如何被半面李气的死死的了。毕竟李生为人乖张无耻,说出来的话令人无语至极。    说起蜂王,白宜又想起了那张墨镜面孔,总是笑的无所谓,从大街上把脏兮兮的她捡了回来,还给她煮了一碗面。  受人一饭之恩,再想到如今光景,白宜心中恍惚。叛逃归零社会有什么后果?除了死,还能有什么。  蜂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清洗过魏承泽的记忆了?”  “是。”白宜回过神来,点头,“这件事他已经陷得够深了。李生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让他完美得扮演黑骨,告诉他的事太多了。就算我不这样做,归零社也会派人来消除记忆的。”  裴聿观看她,赞许点头,“白小姐,你变聪明了。”  “…………”    白宜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玉镯来,通体雪白,一抹胭脂色一闪而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半年李能在我眼皮底下把它偷走,却没算到我清洗了魏承泽的记忆,把胭脂镯重新拿了回来。”白宜叹气,“这是我三姨的遗物,没人能决定它的去留。”    “好了。将功补过吧。”裴聿观点头,“此次任务你失败了。奖金从下月工资中扣除。”  “…………”    “我不止是清除了魏承泽关于交易司和归零社的记忆。”白宜摇头,“他已经不再记得苏长青了。我履行了我身为欲望师的指责,明明是我赢了。”    “白小姐说的有道理。”裴聿观停顿片刻,“但鉴于白小姐近日继承归零社前成员未缴税全部家当,且敝社连年经费紧张,奖金暂不发放,还望白小姐理解。”    “……光天化日你竟如此无耻?我加入贵社的时候莱特可不是这么讲的。我都这么贫穷了你怎么好意思??”    “莱特说什么了?”裴聿观面不改色心不跳。  “说你们待遇丰厚,态度端正,诚信感人。”白宜回忆道。    “哦。”裴聿观点头,“敝社一向公平,实力至上,望白小姐再接再厉,潜力无限。”    “滚。”  白宜挥舞拳头,继而举起半年李留下的那片布条,指着开头那五个字。“还有,不要随随便便给我起奇怪的外号!”    裴聿观转身要走,声音依旧平淡,白宜觉得自己要被气得晕倒了。  “白小姐,你的问题确实很多。”    ————————————————————————————————————————————  送走了裴聿观,白宜跑到后院里去看那只鸟。    前些天下雨的时候落进来一只黄雀,就站在那箱珠宝旁边,阴雨连绵,不时低头啄水。  白宜拿些小米招待了它,它却越发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雨停了也不飞走,垂着脑袋,似乎病恹恹的,白宜就找出了个木笼子,暂且把它好生养在里面。爱鸟人士柳随风应邀前来诊断,柳公子左看右看,却只挠挠头说,看不出什么病来。八成只是稍微着凉了,休养几天肯定能好。    木笼子挂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白宜走过去的时候,瞥了一眼地上的木箱,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晃眼。迟疑半晌,遂蹲下,一通翻找。  没翻几下,白宜忽然吸了一口凉气,只觉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的扎了一下,连忙抽出手来,指尖已经坠下了两滴血珠。  白宜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一样样搬出来,翻到最后,翻出了一把刀。  刀被压在珠翠首饰之下,冰凉而锋利,通体黑色,似乎用一整块黑玉凿出来。    好一把丰神俊朗的水果刀。    刀锋上模糊倒映出她的双眼。    白宜舔了舔伤口,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之间弥漫,愣了半晌,慢慢站了起来,抬头去看那只挂起来的梧桐木笼。    黄雀依然安静,卧在笼中,漂亮乖巧,树上细柳如滔,  早已没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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