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年前,沈微还在莫斯科,用三姨太的话说,整日穿着发霉厚大衣套长裙,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想当年沈父自许目光长远,一拍脑袋便决定令沈微赴洋留学。沈微漂洋过海,一路向北,在苏联中山大学日日喝红甜菜汤,啃哲学书本。直到五年前。由于父亲病故,沈微中止莫斯科留学,被三姨太一通哭哭啼啼的电话叫了回来。 “你爹走得太早,看不到我们家微微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面对多年不见的沈微,三姨太揉着红肿的眼睛,差点没认出来,抽泣道。 沈微回到上海,一时也无事可做,逗逗内弟,与三姨太闲谈。沈微和三姨太说不上亲近,无外乎父亲离世,自己就这一个亲人。三姨太精明算计,伶牙俐齿,利落安排后事,偶尔也拉着沈微聊天。 “微微啊,你出去这些年,学的啥?” “哲学。” “啊?” “一门丝毫赚不到钱的学问。”沈微仔细思考,高度评价。 三姨太点头,转眼眼圈又红了。 “你爹走的早啊,”三姨太眼泪说来就来,一把拉过还在吃指头玩的弟弟,“微微你爹一向很宠你。你爹这一走,我们孤儿寡母的,上哪讨饭去?” 沈微琢磨来琢磨去,言下之意应当是——“家产你就别和我们争了。” 三姨太有一副独特的嗓音,年轻唱戏,人老了,声音也就变得尖细磨人,年轻一曲杨柳依依博得沈父青眼相加。时光把这副清澈甜美的嗓子变成如今细酸造作。 “你当年就不该出去。这么多年,害得你爹挂记捱病。”三姨太抹眼泪,冷言冷语。 沈微无言片刻,扭头去看弟弟,笑道,“又长高了。” 沈微母亲幼年便早逝,沈父一死,大女儿再没有丝毫地位。三姨太精明算计,是断断不会让沈微捞到一点好处的。最好沈微还能嫁个好人家,卖一笔好价钱。 毕竟沈微一向很乖。眉眼柔和,声音软软,长了一张相当听话的脸。曾经有很多人追求过沈微,他们喜欢她的这张脸。乖乖的,沉默的,引人遐想的,极易掌控的,仿佛玻璃罩里的一只蝴蝶,上下翻飞而不会产生任何伤害。只有一个人说过,她是有一点锋芒的,那锋芒隐蔽而可怜,像图穷匕见的那把匕首。 接下来的日子照常过。 只不过再也看不到西伯利亚深蓝色的天空,潮湿寒冷的风。写作的地方从安静的阁楼换成拥挤嘈杂的杂物房。搬东西的声音终于消停,三姨太动人嗓音又飘下来。 “微微啊,总坐在那干吗呢?” “没事。”沈微抬头,“闲着写点东西。” “闲着没事?”三姨太捏起嗓子,“来帮帮我啊。我这把老骨头,以后可就靠你伺候我了。” 沈微洗着弟弟的上衣和三姨太最爱的丝巾。端茶倒水,看三姨太磕着瓜子,挑起两根极细的眉毛,对她笑眯眯。 三太太何许人也,办事雷厉风行。沈微回家还没几天,便当机立断,要给她安排一门亲事。 想必巴不得她尽快嫁出去。沈微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要被卖了。 就在相亲的那天,沈微又一次收到退稿信。沈微梳洗打扮,着一身淡色红梅旗袍,坐黄包车来到相亲地点咖啡馆。 在门口转了转,沈微转身又离开了。 上海法租界的夜晚灯红酒绿,歌声靡靡。凉风夹杂着细雨,沈微恍恍惚惚,转来转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沈微算是自幼体弱多病,此刻叫风一吹,有点头晕。 沈微喜欢跳舞,于是她最终停留在了一家歌舞厅。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那年冬天格外得冷,街道上人来人往。舞池里人影翩翩。 于是沈微找了个犄角旮旯,摇摇晃晃,自斟自饮,自娱自乐。 沈微正琢磨面前的哪一碟糕点更好吃,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有人正向她弯腰伸手,作为邀请舞伴的信号。 于是沈微就答应了。 小提琴伴奏华尔兹。沈微顿觉棋逢对手。那人舞步温和,节奏掌握得相当好。 “小姐刚刚为何一直站在这里?” 舞伴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沈微抬头,那人一身戎装,眉眼锋利。 “没人请我跳舞。”沈微耸肩,如实以告。 男子点头,挑眉一笑。“现在有了。” “鄙人姓段,单名一个安字。小姐叫我段安即可。敢问小姐芳名?” “沈微。” 小提琴拉出短粗低沉的一个音符,旋律撕裂。沈微被他推着转了一个圈。冬日的傍晚,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地板上。仿佛清澈的贝加尔湖。男子沉默片刻,沈微抬头看他,却见他的脸似乎正在维持一种莫名其妙的思考状态。 然后他的下句话便令沈微大惊失色。 “幸会。”那人点头,“在下有幸拜读过沈小姐的文章。” 沈微愣了一下,踩到了他的脚。 四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沈微依然没有忘记那一天。二十岁的沈微失去了自己当时唯一一位读者,也发现了一个秘密,这秘密如同被埋在地窖中干枯多年的苦艾草,连苦味都是寂寞的。那个秘密就是,原来她从来就自私透顶。 事情起源于一场争执。沈微与那名珍稀读者之间的争执。那名唯一的读者是一名叫陈朗的青年,他们之间相识数月。有时他让沈微产生一种错觉,他会无条件包容她的所有。像所有的人一样,他贪婪而执着,敷衍而认真,也有着在等待中终将会流逝的耐心。 自从某天青年走过窗边,看见沈微坐在房间里弹一架白色钢琴。青年就对沈微展现出极其热情的姿态。每日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他的甜言蜜语吓得沈微花容失色。 “沈小姐平时喜欢做什么?” “写小说。” 青年面露讶异,整理袖口,自然托起沈微的手,“才女才女。” 之后他开始频繁约她吃饭,跳舞。沈微于是厚着脸皮蹭饭。 终于还是没憋住,问了一句,“要看吗?我的小说。” “啊?”青年愣了愣,连连点头,“好。” 沈微受宠若惊,手腕颤抖,从手袋里抽出来那本皱纹斑斑的厚本,面无表情,心却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于是满心忐忑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青年顿了顿。 “你是我第一个读者。”沈微想了想,“唯一一个。你看完后随便跟我提意见就行。” “不用对我说谢谢,沈小姐。”青年露齿一笑,自然而然拥过沈微,没有察觉到她微不可查的僵硬。“我会好好看的。沈小姐能否赏光共进晚餐?” 沈微有一种被抓住把柄的感觉。 热情四溢的青年一点一点进入到她的生活里。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沈微感觉自己似乎不再被死气沉沉所包裹,那些沉重潮湿的空气一点点从她的身上蒸发走。她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然后,在每天的凌晨又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 “哦。写的很好。”青年仿佛突然想起来,从包里掏出沈微精心誊写的本子,径直递给她。纸张在光下有柔和崭新的光泽。沈微在想到底他翻没翻来过。 “走吧。”青年看了看表,转身抬脚,“说过今天要请沈小姐吃饭的。差不多要晚了。” 青年走出几步,却没有看见她跟上来,于是回头,“沈小姐?” 沈微正低头把手稿放回包里,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光在她的脚下拉出一道长影,她跟了上来,“走吧。” 沈微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总之算是交往了。后来他也终于离开了她。那时她被家里安排了一门亲事。而她心情不好,索性放了相亲对象鸽子。 “你跑去相亲?”青年难以置信,冷若冰霜,“我陪你这么多天,沈小姐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沈微呛了一口。 “沈微,你以为你是谁?” 如同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来,沈微手脚冰凉。 青年拂袖离去。 很可笑了。 多天的陪伴结束,介于骚扰与暧昧之间,此刻她心里有些轻松,忽然难过起来,那情绪如同涨潮的潮水,要把她淹没了。铁杆读者就此绝交,只字不提她那可笑的小说。 忽然慌了起来。 我不该去相亲,他不再是我的读者了。沈微想。鱼为了水存在,如同枫叶为了秋天。而作家为了读者,天经地义。 沈微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有人承诺观阅她的小说。那种美好而虚幻的感觉,就像鸦片一样,沾上一次,就戒不掉了。 而现在他走了。沈微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心,他转身就走了,仿佛不想在一袋正在慢慢腐烂的垃圾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他的背影很快就要不见了。沈微吸了几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说什么呢? 他只给她挑过一个错别字,沈微当时自觉惭愧,遂熬夜整晚,重检手稿。 没有错别字了。 他可以好好说了。 随着一声响亮摔门声,青年彻底消失。她却还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求他,请求他不要走。 我真自私。沈微想。 他看起来很伤心。我却还想着他继续看我的小说。 也许他真的不喜欢她的小说。但她还是想要追出去。还想再听听那些敷衍的谎言。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让她有一种温暖的错觉。让她有一瞬间相信,也许自己还能够苟延残喘地活过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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