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老天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阳光普照。学安的美梦还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便被父亲从被窝里拉出来贴对联。对联是中华文明的结晶,留下了许多优美动人的故事,但在三九寒天贴对联着实冻人,学安此刻巴不得没有这古老的传统,牢骚满腹:“去年的对联还没有坏,擦一擦就好了,为什么又要重贴?”张父在一旁打浆糊,批评儿子道:“这是懒人思想,你去年的衣服也没有坏,为什么今年还要买新的?”学安反驳道:“我是人,怎么能跟门比。”学雅伸张正义道:“门辛辛苦苦地替咱家守了这么多年,难道不应该穿新衣服吗?”学安找不出破绽,让妹妹一边玩去,学雅兴奋地嚷道:“爸,你可听见了,是哥让我去玩的,这活全让他一个人干!”张父让他们不要闹,还有很多事要做。  “靠,这对联怎么上下联一样?”学安为自己的发现自豪,张父跑过来探明真相,看了半天,骂道:“他大爷的!”“要不就这样贴算了,上次大姨家上联五个字,下联七个字不也没人发现。”“那是你大姨不知道。让你上下身都穿裤子,你乐意啊?赶紧去换。”学安没想到父亲辩论的功夫大增,怪自己嘴欠,没事找事。折腾着贴完,学安两手已经冻得僵硬,衣服上也沾满了红粉,张父左右端详着,还是嫌贴得不够正。  吃过午饭,是照例的上坟,这又是一件令学安头疼的事,祖宗多不说,还住得七零八落,光是想着两条腿都累得慌。他对这一代传一代的祖规十分不解,大有变法之念,向父亲抱怨道:“清明不是给他们送过钱了吗,为什么又要去?”张父没想到儿子这样大逆不道,瞪着眼说:“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你怎么知道每个月向家里要钱啊,祖宗那点钱就够了?”在一旁翻看纸钱的学雅好奇地问:“难道下面也国际化了?还有美元、港币!”学安结合当前的形势分析道:“面值都是上亿的,指不定通货膨胀成什么样了,还是多买点金元宝好,金子保值。”张父虚心接受儿子中肯的意见,心想上大学的人果然不一样,看问题就是透彻。  几朵绵柔的白云点缀在清澄的蓝空,悠闲地飘移着,像是饭后散步。暖黄的阳光射进每个有缝隙的角落,无私地将这世间的万物包容、抚爱。还未全秃的树顶,两只麻雀在约会,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又像是二重唱《今天是个好日子》。田野里是成片成片的枯草和死而不倒的棉花树,只有那浅绿色的麦苗在彰显着这个世界的生气。学安触景生情,枯草好比是自己那些长眠地下的祖先,而自己正像是这早春的麦苗,如果有一天,自己行将朽木,不知道能不能像棉花树那样坚强地在寒风冷雨中挺立。希望自己到了下面的世界,不至于没有人给自己送钱,将心比心,学安心里平衡许多。  中国人讲究风水,每当遇到灾病,总要在门庭上找原因。祖宗的陵寝尤其不能马虎,要请风水先生勘探过方可落定。背山面水处是公认的宝地,所以先人的墓大多在山脚或半山腰。路上的泥还未干透,带着湿气,学安一行踩着路边未烧尽的草根前进。阳光虽好,毕竟是冬天,阵阵的微风像一片片迎面劈来的寒刃,要是再下点雪,就更见得祭拜的诚心了。山上的路已被杂树淹没,张父辛辛苦苦地在前面斩草折枝。学安心想祖宗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出入多有不便,建议父亲给他们搬家。张父说祖宗的家不能乱搬,打扰了他们休息。学安觉得有道理,自己睡觉的时候最讨厌被别人叫醒。  张父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念叨:“祖宗收钱。”也许是祖宗年纪大了,耳背,不提醒一下就被风吹走了。为了防止别人家的祖宗来抢钱,还要用树枝在地下划一个圈,仿佛那圈具有孙悟空的避魔圈那样大的功效,可以阻止魑魅魍魉的入侵,自家的祖宗当然是圣贤,可以自由出入。  学安既不烧钱,也不跟祖先打招呼,双手插在口袋,在一旁指责父亲:“你这是糊弄祖先。”张父被这么大的罪名吓得魂飞魄散,问儿子为什么,学安发表高见,道:“要是诚心实意,就该烧真钱。”张父被他气昏头脑,学雅帮父亲开脱:“爸爸养你把钱都花光了,只好烧些纸钱表达心意,以后你有本事,兑换些美元、欧元来孝敬祖宗。”张父让学安给祖宗跪下磕头,学安不肯跪,因为祖宗不保佑自己考个好大学,他倒不想是自己资质太差,祖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济于事。  学雅兴趣盎然地研究碑上的内容,见同辈人当中唯独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怕祖宗忘记保佑自己,关切地问父亲:“是不是写漏掉了?”张父告诉她:“女孩子的名字是不上碑的。”学雅不解道:“为什么啊?我还来给他们送钱呢!”学安打趣道:“祖宗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还来有什么意思?”学雅发急道:“这不公平,为什么女孩的名字就不写?”张父充当祖宗的代言人,道:“这是传下来的规矩,你长大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上你婆家的碑。”学雅心情稍有平缓,忧虑道:“那我现在不是没人保佑?”张父安慰她:“不会的,祖宗都记在心里了。”学安在一旁幸灾乐祸:“我看不见得,那么多人,祖宗哪记得过来,要把名字刻上去,让他们常看看才行。”学雅反击道:“刻上去也不一定靠谱,我看八成是把你忘了,不然怎么不保佑你考上一本?”  下午四点多,拜年的短信接踵而至,吃过晚饭后更是达到了高潮,往往是前一条信息的铃声还未响完,紧接着又来了一条,像一个人还未说完话便被掐断了脖子。学安翻看着这一个个扁桃体粉碎的残尸,毫无新意,“新春快乐、笑口常开、万事如意、阖家幸福”之流占去了九成,有些同样的信息可以收到好几条,一望而知是不加思索的转发。只有军子的短信还有点意思:“春风送暖旧岁除,节味浓浓腊酒香,快马加鞭福来报,乐享天伦笑融融。”细看,原来是一首藏头小诗,再往下翻,是长长的空行,最底下写着“刘强敬献”,学安笑得胃部痉挛,军子这厮也不看完就转发了,不损他一下简直有违天理人伦,于是回复:“兄弟,麻烦下次转发前把别人的名字删掉。”良久,军子发来如闻其声的两个字:“我靠!”学安就着余兴又大笑了一回,然后改成自己的名字,群发了出去。可他不愿意这样敷衍苏慧婷,自己给她的一定要是独一无二的,怎奈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憋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写出像样的文字,想到老子的名言“大音希声”,豁然开通,于是发给苏慧婷最普通的四个字“新年快乐!”马上有了回音,苏慧婷果然提前写好了内容,只待自己迈出第一步,若非如此,怎么会回得这样快?可他看完短信,明白真的可以这么快,因为苏慧婷只回给他两个字“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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