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娘从进门后一直盯着云陌劫,两人对桌而坐,久久无话。她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扭绞得有些泛白,相比起她的局促显得云陌劫尤为闲适。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来之前想好的说词此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再想到白日里在山庄门前他完全视自己为陌生人的态度,更加难以开口。    云陌劫舒服地靠在椅上,勾起壶把为她酌了碗清茶,“不知苏女侠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苏媚娘闻声一颤,越发觉得面前这张脸似流光般刺得她双眼火辣辣的痛,埋藏已久的汹涌情绪终于控制不住漫了出来。她突然松开交叉双手,越过桌面眼看就快触及云陌劫放在桌上的手,口中情不自禁地低声呢喃:“劫哥哥,你我之间不需这么……”    云陌劫微微侧身避过,脚下两个踢动连人带椅向后退了好大一步,“苏女侠,请自重。”几个字简短有力,一脸严肃。    她双手尴尬地僵在空中,眼底光亮忽明忽暗,胸腔内情绪滚动。她突然撑桌而起,激动地轻喊:“此前总总我从不曾忘记,也不想忘记。我们曾经一起钻研武学,一起吟诗对句,一起月下抚琴。你总笑我空有武学天赋却不擅文人四友,你还笑我女红中馈样样不行,可每每我爹逼我刺绣时你又总替我解围,这些你怎么可以忘了,你怎么可以!”    她越说越激动,双眼通红地快步绕过桌子,步步逼向云陌劫。    云陌劫冷凝着一张脸,正欲喝止,门突然被推开,一股冷风涌了进来,浇醒了情绪激动的苏媚娘。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愣看着大开木门。    来人一袭宽袍随风狂舞,腰间系着的流苏挂饰张狂晃荡,与束在耳后飘舞的长发交相呼应。    “哎哟哟,对不住,看来小弟无意打扰了二位?”来人嘴上虽这般说着,却轻移脚步慢慢走了进来,末了还不忘反手将门掩上。    “你——”眼看好事被人打断,苏媚娘不悦地眯起双眼,心中暗骂这人怎地如此不识趣,等了半响也不见云陌劫有所表示,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云陌劫又才调整坐姿舒服地靠回木椅,“风兄弟又来找云某拼酒了?”他弯起二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惋惜一叹,“可惜现下苏女侠与云某有要事相商,恕难奉陪。对么?苏女侠?”他状似询问转向苏媚娘。    苏媚娘尴尬地应了一声,理智回笼,一股怒火燃上心头。    风六瞧苏媚娘脸色一会白一会红,不禁生出些许同情。其实她早在门外站了许久,自是将二人对话都偷听了去,更选在最恰当的时候推门而入。此刻再观云陌劫态度,果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走到桌边坐下,也不客气地酌了碗淡茶啜了小口,“什么要事?莫非与明日火莲屠魔大会有关?那确实是要事了。我刚还奇怪苏女侠为何会深夜出现在云大哥的房里,原来是为了这事。”她特意加重口气,故作暧昧地打量二人。    云陌劫交叉双臂横在胸前,有趣反问:“不然风兄弟以为何事?”    风六执起茶碗在鼻前闻了闻,意有所指地轻声叹吟:“岁岁年年,此情依旧。花前月下,暗香浮动。”    二人这一唱一和,苏媚娘自然听出其中隐含的嘲讽之意,心头怒火更旺,面上如火灼烧。    反观云陌劫与先前无异,她暗暗咬牙,此时也顾不得风六在场,并不死心道:“还记得那日你赠我翠玉,我就应该不顾一切的……”    “苏女侠!”云陌劫凝眉打断,声音更加清冽,“并不是云某忘记,而是从来不曾记得,更不曾放在心上。”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当日云某以翠玉相赠是真心祝福你找到好归宿,并无其他意思。”    苏媚娘仿若挨了一记重拳,撑在桌上的双手蓦地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地栽入身后座椅。她难堪地掩下双眸,企图隐藏险些泄露的真实情绪。    风六不禁有些同情苏媚娘,暗暗瞪了云陌劫一眼。她装作没听懂似的,执起桌上茶碗啜了一口,故作惊诧,“什么翠玉?火莲屠魔大会还要什么玉?”    她轻轻推了推身旁人,眼中藏着狡黠,“苏女侠,这火莲屠魔大会干系重大,前来的武林门派众多,为何你独独来找云大哥?”双眸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想必苏女侠还不知道,我刚刚从前院经过见众多门派全聚在大厅,听下人说都在等楚老前辈,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因风六突然出现计划全被打乱,苏三娘脸上表情再挂不住,心绪起伏难平。她索性装起糊涂,避重就轻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来自何门何派?年纪轻轻便出来闯荡江湖,还知道火莲屠魔大会。”    她忍不住皱起柳眉,云陌劫何等聪明,自己这话明显是欲盖弥彰,只怕早引起他的疑心,想到此处心绪更加难平。我本欲借这美人计试他一试,没想到反倒差一点遭了自己的道。莫非,我对他还有旧情?    云陌劫早在她突来造访时就已有所戒备,他微微眯起黑眸,不动声色地笑道:“苏女侠有所不知,云某这位风兄弟对江湖大事、武林各派都颇为了解。”    苏媚娘目带怀疑地来回打量风六,惹得风六略微不自在地动了动,一脸谦虚道:“云大哥言过,这火莲屠魔大会事关‘天羽’之说。试问,这世间还有谁不知这传闻?”    “天羽……”苏媚娘眼底闪过一道光,“劫哥哥可信这传言?”    云陌劫双臂搭在椅子两侧扶手上,五指交握在胸前,反问:“莫非苏女侠不信?”    苏媚娘没想到他会反问,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张着嘴巴愣在那里,半天才强颜挤出,“这等唬弄人的传言,根本不足为信。”    风六并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出言辩驳,“苏女侠此言差矣。天地混沌初开,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上古秘术就存在,只是我们并不知晓罢了。《四方书》上有记录:‘天羽’乃天地初开的一抹混沌之气,被西天王母取之熔炼,幻化成晶。”    风六兀自走了几步,轻声道:“天养派创教真人白衣道长所著的《天道论》里也有明确记载:上古秘术‘天羽’原为天地浊气,被西天王母炼化成晶。后被捣碎洒向世间各地,经过几万年的孕育,分别幻化成不同形态。”    她拖着下巴略微想了想,“我师傅也曾说过,这天池腹地的火莲花便是‘天羽’幻化成形的其中之一。”    “所以这传闻是真?”苏媚娘忍不住急声确认,脸上兴奋早已掩盖不住。    风六并不理她,与云陌劫对望了一眼瞥向别处,“三十年前,天机老人曾祈天卜卦,卦象说天地相冲,万物相克,乃在劫之象。”她突然停住,叹了一气,“火莲花即将问世,百年一个轮回,花期更如昙花一现,世上之人为了这‘天羽’秘术必然会争相抢夺,可若真如《万藏经》上所记载:火莲花乃天池命脉,与腹地地脉相通,若是轻易取之,必然引发诸国动乱,酿成大祸。”    “风兄弟多虑,现如今武林正道并没有人会为此争夺。”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云陌劫微启薄唇,面上带笑,使得他周身的书卷气息更加浓郁。    风六双眸似水光流转,想了想明显松了口气,嗔道:“我看不是不会,是不敢才对。”    苏媚娘目露疑惑,脱口问道:“这又是为何?”    经她一问,风六眸里水光更甚,转身解释:“这‘天羽’乃开天混沌雾气所化,火莲花是它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形体虽似盛放莲花,但本身乃是炼化了的晶石,属于极阴之物。天池腹地终年飘雪,地下结冰三尺,本就是酷寒之地,方才能让火莲花孕育成型。如若不采花期一过,任其凋零又要等下一个百年。反之,若硬生生将它采下又没有专门盛放的容器,不用半个时辰便会化为灰烬,世间再没有火莲花。”    苏媚娘情不自禁地起身追问:“如何才能找到这盛放容器?”    风六并没有听她说什么,自顾自地咬着手指甲,“火莲花性子极阴,盛放容器必然是至寒之物。《四方书》上有记载,上古有女娲一族用精血育万物,将毕生精力洒向四方,遂成至寒晶石。可是上面并没有写明具体的地方。不过……”    她低眸想了很久,久到苏媚娘等得快不耐烦了,才听她缓缓道:“不过我曾看过一本叫《歪门》的手记,是一个叫邪道的人写的,虽只有下卷的三分之一……”    她不确定此书所述是否只是邪道一时兴起凭空乱造而来。遂看了云陌劫一眼,觉得他双眸莫名发亮,不自觉脱口而出,“他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比盘古开天辟地还早,更说女娲一族远比西天王母更加亘古,这至阴至寒之物就是她们坐化时飞散的精魄,而她们坐化的地方就在这天池腹地。”    “就在这儿!”苏媚娘掩住唇角失态地惊呼出声,吓得风六脚步不稳地跄踉数下,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别大惊小怪的,就算真如邪道所说,你想想光一个永乐庄便如此大,更何况是天池腹地。想要在其间找到一片小之又小的晶石,简直堪比大海捞针,比登天还难。”    苏媚娘反常的不掩喜色,献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夸道:“没想到风公子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多识,媚娘今夜也算长了见识。”    风六心里被她拍得七上八下,一侧身向旁边闪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呀”了一声,喜道:“不只《歪门》上有记载,据说黑泽教血方术乃……”    “风兄弟,”云陌劫忽然眼底一暗,站起长身挡在二女间,“看来苏女侠并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要与云某相商,时辰也不早了,还请女侠先行回去休息。”    对方既已下了逐客令,苏媚娘也不好再留,想着今夜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如他所言起身告辞,出门前留念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才毅然步出厢房。    等苏媚娘走远,云陌劫才将门轻轻掩上,回身轻叹:“风兄弟真是心直口快。”    风六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难得低头闷闷道:“刚才是我未经思考差点泄露了此等邪术。”转眼间又一脸天真,“不过就算我说了,她也未必会懂。而且血方术上所说邪术,至今也没有人成功过,所以根本不足为惧。”    云陌劫沉默地睇了她一眼,盯住桌上闪动烛火,良久才道:“从来没有人?那为何会有这‘火莲屠魔’?”脑中闪过一道邪魅声音:下回见面,本座自当亲自一试这传言是否属实。    “也许还不止一人!”屋内只闻轻轻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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