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和明刊将该签的文书都签了,又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大夫或者张青广出来,两人也只好收拾了东西,暂且回家。    萧宸喧才刚到了家里,人还没有走到屋里,便听到怀玉在对悯春道:“可是公子回来了?”    萧宸喧笑道:“是我。”    怀玉转身见萧宸喧从门槛上跨了进来,道:“你总算回来了,刘大人已经着人来了两三回,说要请你出去茶肆聚一聚。”她指了指衣架,道,“外出的衣裳都放好了,你将官服脱下来出去吧,我也不等你回来吃饭了,你在外与同僚好好聚一聚。”    萧宸喧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找我去茶肆,想来是因为有要事要商议,我尽量早些回来。”    怀玉道:“我让你出去呢,你还赶着巴巴地要回来,真是没劲。”    萧宸喧笑道:“昨夜给你讲的故事只到一半,你不想接着听下文?”    怀玉笑着推了他一把,道:“你快去吧。”    刘约和高知远约萧宸喧的茶肆并不远,萧宸喧也不用车马,换了外出的衣裳步行着就过去了,并不需要小二带路,径自地上了二楼,熟门熟路地打开了一个包厢的门。    刘约没等他进屋便抱怨道:“如今倒是成了大忙人了,我和知远在这儿茶都喝了一壶,才将你盼来。”    萧宸喧抱歉地笑了笑,在入口处脱去长靴,踩着竹制的地板走了进去,道:“刘兄才是忙的那位,前日我及冠,你可是连脸都没有露。”    高知远手里剥着花生,绯色的仁衣从他的指缝里掉了下来,碎碎地在桌上散了一片,他道:“所以说他鬼贼,我们好容易聚一回,竟然将地方安排在茶肆,怕是害怕过会儿你要灌他酒吃。”    刘约叹了口气,道:“有机会吃喝玩乐,我是傻了才不愿去呢,还不是因为现如今换了个顶头上司,真没把我累坏了。”    萧宸喧坐下,倒了盏茶给刘约,道:“以茶代酒,先罚三盏。”    刘约道:“这可是牛饮,糟蹋茶。”但也乖乖地吃了三盏。    萧宸喧道:“新上任的治粟内史,我以前是从没有见过的,今日倒是在内阁打了照面,我听左相与他说话的口气,倒是觉得两人虽为亲兄弟,但左相并不怎么待见他。”    刘约道:“你也是见过韦晋的人了,你瞧瞧他那副做派,觉得像是什么样子?韦家嫡出的只有两位公子,一个是左相,另一个便是韦晋,只是韦晋却远远不如左相有才华,当初也是连着六年下了两场试,才勉强中了个进士,但连个两榜也没有挣上,最后也只是被派到肃州去做了郡守。”    高知远道:“这也是韦家的策略了,丹凤里有左相在掌握朝政,南方先前是被林家占据,他们便往西边走,把韦晋放到肃州去,他在那儿待了五六年,过得是土皇帝的生活,也很是培养了一帮的亲信。剩下还有一个庶出的,则北上在断锦城。这样一来,韦家算是把北秦最要害的三个部分都捏在了手中,所以说他们比林家聪明,南方虽商事发达,比北方富饶,但到时真闹起时来,北方有朝廷,再南方有南秦,到时候两面夹击,除了南亭有最坚固的城墙外,其余的不堪重负。”    刘约对高知远说的话很赞同,一连点了三下的头,对萧宸喧道:“你对过往的朝政和世家都不如我们了解,我和高兄这几日在私下讨论过,有个猜想和你说说,林家之所以会败落得这么快,在我们看来是财富和权力都太过集中了,所以很容易被我们擒住贼王,拿捏到七寸,但韦家不一样。”    萧宸喧道:“如今韦晋也进京了,肃州的太守是何人?”    刘约道:“是韦晋留在那儿的亲信。”    萧宸喧沉吟了一下,道:“在内阁谈话时,我总觉得左相并不大喜欢韦晋的做派,甚至屡次三番当众给他下了面子,似乎很看不惯韦晋既没有本事又贪婪,但却偏偏只能将他调回了丹凤,又将他安在治粟内史这个位置上。我倒觉得,与其说是左相在不满韦晋,倒不如说他是在不耐烦韦家给他的指示。”    “苟富贵,勿相忘,这不是我们一直贯彻的传统吗?”刘约轻笑,“如今林家一倒,韦家的几位老人大概觉得他们的时代到来了,都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进丹凤分一瓢羹。而左相虽然是家主,但架不住还有老人在,哪里扛得过去?你能拒绝你家老爷子吗?”    高知远默然地摇摇头,道:“我和刘兄想的主意是,不如就此激化左相与本家的矛盾,从内部将韦家分化开来。”    刘约哀嚎了声,道:“我真是日日在家烧高香,盼着这位祖宗赶紧挪个窝,不要在待着折磨我们了。好歹是丹凤,再无法无天也要有个度。”    萧宸喧听出话里有话,道:“怎么,他做了什么吗?”    刘约眼里闪过了厌恶,道:“韦晋每回去了内阁,回来的时候脸色大多都是臭的,大约也是受气受很了,回来就拿着底下的人出气。”他掀起了自己的长袍,挽起了亵裤,给萧宸喧看他膝盖上很大的一斑淤青,道,“这是第一回,我还不知晓他有个这毛病,没注意,被他一脚踹在膝盖弯上,直挺挺地从两节高的台阶上跪了下来。后来他变本加厉,改用拿马鞭抽属官了,几位品阶高些的还算好,他专挑我们这些小官出气。”    萧宸喧看着刘约膝盖上的那团已经发黑了的淤青倒抽了口气,道:“可有找大夫看过?皮肉还是小伤,伤及了骨头倒不好了。”    “找大夫捏过骨,没伤到骨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刘约道,“高兄说他在肃州过着土皇帝一般的生活,这话果真是一点也不错的,看看这脾气被养的多蛮横了。”他顿了顿,又试探地问道,“叔牙,你觉得倘若我去弹劾韦晋,结果会如何?”    萧宸喧道:“以我看来,最好的结果是折子进了内阁,被左相看到了,压了下来。”他说完,看着刘约的神色,道,“但其实,刘兄早已心意已决,这话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高知远道:“我和叔牙也是同一个想法,现下时机不对,朝堂中最关注的还是林家的事,况且韦晋新官才上任多久,他又有与左相那层关系在,大家都是一种观望的态度,声援不会多,到了最后,也顶多是让韦晋得几句斥责,你反倒会被他记恨上,到时候在衙门里反倒难过起来。”    萧宸喧问道:“其他被打的人是个什么想法?”    刘约叹道:“都是打算把这苦咽下去,也不敢出来多说一句。”    高知远和萧宸喧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两人相顾无言,也只能陪着刘约叹气。    萧宸喧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道:“我进丹凤这一年,看到的最多的还是妥协与委曲求全。以前总觉得可笑,现在换成是自己至置于事中,却反倒用小不忍则乱大谋来安慰自己了,可叹可笑。”    高知远忽然道:“谈起这个,我也觉得好像,现在回想那日中了榜眼,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心中是说不出的志得意满。论起抱负和前程,也都以为是一马平川,哪里能想到一年后的今天,会窝在这茶肆里,讨论着要不要弹劾一个骄纵的世家子弟。更匪夷的是,我竟然觉得忍气吞声才是上策。”    刘约感同身受道:“总以为考了进士,又是状元,前途不可限量,怎么会知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都是戏文里的事。叔牙是少年英才,我和高兄都是三十之后才中的进士,一想到这个,心里倒有些追悔莫及,还不如做些旁的。”    “做些旁的?做些什么?士农工商,也只有士子方有些身份地位。”高知远道,“再叹也不该往下处比,我也不是头回进京赶考,那些考了一辈子考到头发花白都没中的案子也听过两三个。我头回进京时,还认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直都没考上,也没脸回家去,便一直住在丹凤里,平日里打点小零工,等到了时间在下场。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了,后来他家娘子找过来,两人就在街上遇见了,一个坐在牛车上,一个在路边吃云吞面,四目相对,谁也没认出谁。”    刘约道:“我也认识一个,是个老头子,发须皆白,还在锲而不舍地学习,平日里就住在客栈里,和旁人拼房睡,素日吃的也是客栈里的剩饭剩菜,整月整月的不出门,学到后来也算是魔怔了。我有一次和他闲谈,问他为何不回家,他说要考试,当年和家里人说了,要给家里争光,考不上就不回去了。我又问他,考上了怎么办?他说有大官可以做,到时候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可以挣个脸面。我说那如果一直都考不上呢?他说就一直考,反正他考不上,家里人也嫌弃他,文弱书生不事生产,回家也是要看家里人脸色讨饭吃,都一样。前两年,他染了寒疾,死了,还是我出了银子给他收尸,又托人将他的灵柩运回了他老家。”    高知远唏嘘,道:“说起来,我们都比他们幸运,好歹是考上了,没落的个客死他乡的结果。”    刘约道:“只是不知道这位老人在泉下有知,知道这朝堂是这副样子,是否后悔把一辈子都栽了进去。”    萧宸喧道:“如此说来,倒还是漳度人想得开,那儿的人,不大注重功名,大多愿意出门经商,虽则律法上对商人有诸多的约束,但至少也惨不过方才两位兄台故事中的人物。”    高知远摇头道:“商人太过势力,眼中只有孔方兄也不好。”    刘约笑着拍桌子,道:“官场中的人物难道还比他们清白了?不过一个是乐姬,一个是娼妇,都是挂牌出来卖的,谁还能笑过谁?都是笑话罢了,礼乐春秋都是书里的事,之乎者也外求的还是孔方兄啊。”    萧宸喧道:“都是我一句话,牵扯出了刘兄这烦痴话了,明明吃的是茶,反倒露出了吃酒吃醉了的糊涂神情。”    高知远道:“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旁的想法,你少年得志,人生也算得上顺遂,进了官场后学的却是委曲求全,难道不觉得落差太大吗?”    刘约晃着中指,道:“我倒觉得这一年来,叔牙才是最顺风顺水的时候,在我们还不知道出路在哪的时候,他已经背靠韦晗这棵大树好乘凉了。之后又帮着韦晗斗败了林作北,如今更是韦晗的心腹了,你说他这往后还用愁吗?况且,官场权谋无师自通,用得比谁都熟练,依我看,叔牙就是为庙堂而生,往后二十年,看谁能夺了他的风采?”    萧宸喧平静地道:“刘兄说我一生顺遂,我反倒不觉得,只是科考时顺利些罢了。我所有的骄傲,早就在懵懂不知事的时候都被丢了一干二净。”    高知远道:“但你很有野心。”    明明已经是韦晗的心腹,可却不安于此,林家败落的第二天,立刻便与他们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韦家,这简直令人咋舌。    萧宸喧道:“或许吧,没了抱负,有野心大概也是件不错的事。”    只是,他的野心究竟是什么,萧宸喧没有进行解释,他察觉到了刘约的误会,但也任由刘约误会。有时候,野心比痴人说梦般的抱负更容易让人接受。    次日,恰逢朝会,如今萧宸喧做了廷尉丞,勉强够上了品阶,可以上朝,只是不大能发言罢了。他等在天衡门外,等鸣鞭时,看到刘经法扶着冠冕神色匆匆地赶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的纸页,萧宸喧心中略略咯噔了一下。    他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挤过人群,走到刘经法身边,低声道:“大人,今日可是有要事需禀奏?”    刘经法将冠冕扶正,下意识地将那些东西往另一侧藏了藏,方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萧宸喧道:“既然占了廷尉的位置,总是要做出些作为才是。”    萧宸喧一面听附近的动静,一面道:“可是从林党的余孽中问出了什么话?不知道是否给左相禀奏过来?要知道,自从东宫薨殁,帝君伤心过度,已经许久未理事,一切事由都是左相代办,不像林作北在时,即使与林作北意见相左,好歹还有现在的左相抗衡一二,现在的右相可也是左相的人啊。”    刘经法的声音沉了下来,道:“你什么意思?”    萧宸喧听到鸣鞭了,人群开始涌动,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索性挑明了,道:“我只是想劝大人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因为才刚取得了些成就而丧失了理智。”    前面谒者已经开始在清点人数,萧宸喧实在不能再拖了,他刚要离去,刘经法便抓着他的袖子,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问王孙奚什么的?”    萧宸喧道:“只要大人答应我不将此事在朝会上禀奏出来,下了朝,我便立刻与大人说。”  刘经法仍旧不肯放了他的袖子,反而身子贴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奏折不只我一人有,即使你今日告诉了韦晗,明日这折子依然能被公之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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