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将银钱一掂,左手长袖一拂,折扇刚轻巧地转了个圈,他已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这人明明是书生打扮,可看他的气质与手上功夫倒也像个江湖中人,再看他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只为了吞一块碎银,又显得有些市侩了。    他这一落座,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唐思卉皱眉斥道:“你这小子哪来的,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对方对唐思卉微微一笑,手中的折扇一合,在她伸出的手上轻轻一点。唐思卉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正要发火,却听对方不急不慢地说:“我为大人办事,这银子自然已是我的了,若是大人要抢我的银两,这才是不讲道理。”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嘴上卖乖在我这讨不到好的。”唐思卉冷笑一声:“你说你为我办事,那你说说你办了什么事,可承得起这枚银子。你要是说不出来,休要怪我送你去见官。”    “那不必了,虽说小娘子这枚银子还差了点分量,不过,买卖讲的便是个‘诚’,我既然应承下来了,也不需要再另送我什么。”他改口改得快,手上的动作更快,话音未落,一把金光闪闪的算盘便被他放在了桌上,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算珠,嘴上念着:“住宿一天一百文,三餐另算,约每日三十文,夜宵甜点再加十文,与在下把酒言欢每次三百文,让在下为小娘子解闷不要钱,今日初七,算二位住宿十天,这二人十天的费用少说也要二两银子。方才在下用扇子打了小娘子一下,这便扣去半两银子,民不斗商、商不斗官,我便为二位开封府来的大人免去半两,不多不少,这便正好是一两银子了。”    这人平时说话倒也稳重,只是一算钱便像脱了缰的野狗一般横冲直撞,待唐思卉意识到不妙时,他已将‘开封府’三个字抑扬顿挫地念了出来,这酒楼里的江湖子弟哪个会听不见。否认定是无用,唐思卉只能故意装作失声喊出个‘开’字,又马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眼珠子一转,便挺直腰背,‘哼’了一声。    这一‘哼’官腔十足,便是把这‘开封府’三字给认下了。    老江湖们一个个都是人精,她若是死不承认,他们反倒要认定了这是真话,她若是应下,他们便又疑心病大发,抓着她每一处疑点大做文章。唐思卉脱口而出的那个‘开’字,就十足像是下意识地否认她与开封府的关系,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想到对方会将她和开封府扯在一块。而后她那神态动作,也显得外强中干,似乎不足为信。    她这举动,至少能让酒楼中一半的人对她的来历产生质疑,甚至可能连着她面前这人的身份也一同怀疑进去,将他们三人看作是诈骗团伙,那他们接下来在说什么,恐怕一句话都不会再信了。能先骗到一半的人精,唐思卉就已经很满意了。    这出戏唐思卉与展昭从没预先排练过,唐思卉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便听展昭道:“慕容山庄果真家大业大,连客店的生意也有涉足,只是慕容公子怎么也需亲自出来谈这样的小生意了。”    慕容山庄,公孙策提过的慕容山庄,与襄阳王相从过密的慕容山庄,也是一方富甲、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岭南慕容山庄。    唐思卉心想:果然,大哥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连慕容山庄的公子哥都扯上了,他们这一桌不被看做是骗子就见鬼了。    她夸张地‘啊’了一声,惊呼:“慕容山庄,竟然是慕容山庄的公子,我在家中便常听长辈夸赞公子,仰慕已久,只恨始终缘悭一面,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咦,想必这算盘,就是传说中慕容山庄的至……”唐思卉看见算盘上刻着的字,原本还眉飞色舞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那人还在笑着,温声道:“在下慕容泽,正是慕容山庄第三十九代家主,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    昔年岭南慕容富可敌国,就连襄阳王都有心拉拢,如今却一贫如洗,还要借亲戚的房子做买卖。    昔年藏玉山庄名满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庄’,如今却破败不堪,就连门前的匾额都是烂的。    哎,现在的名门啊,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唐思卉站在那摇摇欲坠的匾额前,将慕容泽从头发丝到鞋尖仔细打量了几个来回,回头对展昭道:“我觉得我们被骗了。”    展昭苦笑:“我们已经问过了十五次路,走了大半个柏泉镇,独此一个藏玉山庄,便是这里无疑了。”    唐思卉摇摇头:“不,我不是说他是骗子,我是觉得这件事是假的,定然是我义兄逗我们的。”    看藏玉山庄这副光景,到底是怎样丧心病狂的江湖人才会想不开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来夺取它?看慕容泽这副光景,到底是怎样丧心病狂的襄阳王才会想不开还想拉拢他?    这案子,是假的。    这定然是公孙策给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小小教训。    她感受到了公孙策的苦心,并且决定把它当做驴肝肺。    慕容泽那张脸简直像是被做了微笑唇一样,无论唐思卉何时看向他,他脸上总是带着一副笑,只是他的笑倒也能传情,一点也不僵硬。他笑得很自信,从他那堪称‘多啦A梦的口袋’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帖子,道:“二位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定是为了这张帖子吧。”    又是一张英雄帖,内里所书与开封府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    “这份英雄帖一出,江湖门派蠢蠢欲动,只怕又要惹出风波,朝廷不会坐视不管。二位既然是为了藏玉山庄而来,也没有让客人宿在外头的道理,我也是依着表妹的请求特意去接二位的。二位,请吧。”    他的表妹便是白晏安的独女,也是藏玉山庄如今的庄主。    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唐思卉不是很想听。    她面无表情地问:“表妹知道你拿她家的客房当客栈,坑朝廷命官的银子吗?”    慕容泽笑得毫不心虚:“唐校尉这便错了。二位是官,我们是民,若是我们不收分文而借二位住所,传出去,不免被有心之人传作是贿赂二位,岂不污了二位美名?再者,这一两银子对二位来说算不得什么,在哪花都是一样,可在我们这却是大有用处。如今藏玉山庄一年不如一年,表妹一人独力撑着庄子,实在可怜,若是我这当表哥的不多想点法子为她开源节流,岂不是太辜负姨夫当年对慕容山庄的恩情了。”    唐思卉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道:“要说开源节流,慕容公子方才用的算盘,如我猜得不错应当是慕容山庄至宝‘金玉满堂’,传闻其上的每个算珠都是用上好的宝石雕成的,价值连城。为何慕容公子不把它给开源了,这恐怕不仅能轻轻松松换回慕容山庄,就连这藏玉山庄也可以修整门面,焕然一新了。”    这算盘明显观赏价值多于使用价值,当做算盘用实在可惜,还不如还成他做生意的本钱,还或许能重振家业。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凭慕容泽这身功夫和他爱炫耀的性子,这把价值连城的算盘在他身上这么久都没被抢走,真的可以算是奇迹了。    慕容泽却道:“唐校尉又错了。慕容山庄只是个庄子,卖了就卖了,可这金玉满堂是我慕容家的传家宝,有这金玉满堂,我慕容泽才是慕容家的后人。庄子没了,我还是慕容山庄的家主,若这金玉满堂也没了,就说今日,没这金玉满堂,二位如何能相信我便是慕容泽?”    去官府走一趟便能信了。    显然,这算盘对慕容泽意义非凡,所以哪怕他连个家都没了,要厚着脸皮借住表妹家,也不舍得把这算盘给卖了。只是他若是明说或是不说,唐思卉都不觉着有什么,他非要说这么一通歪理,就把唐思卉对他本就少得可怜的好感度彻底减到了零。    唐思卉默默在心里对他下了评语:牙尖嘴利,巧言令色,一看就不靠谱。    展昭轻咳了一声,拱手道:“那就有劳慕容公子为我们引路吧。”    慕容泽笑得满面春风,一边上前扣门,一边道:“展兄多礼了。二位莫看山庄外边破败,其内实则别有天地,绝不会委屈二位的。”    他越是这么说,唐思卉就越有种进了奸商圈套的预感。    藏玉山庄的匾额是歪的,藏玉的玉字上那一点也快脱落了,日积月累的尘土在门上覆了厚厚一层,只能从门环下方露出的红色半圆猜出原先的颜色。这大门脏得就连门上的灰都快成古董了,独独那门环还是崭新的,也可见近来倒是有不少人登门拜访。    只是这门估计是没开过几次。    慕容泽拍了十几下门环,却始终无人开门,就在慕容泽的笑越来越窘迫的时候,唐思卉开口道:“要不然……大哥,我们还是住客店吧。我刚才看见路口……”    门开了。    那片特别的天地终于露出了一条窄缝。    开门的是个老大爷,他将门开了一半便停住了手,道:“这倒也好,我们庙小,容不下二位大佛。”    唐思卉与展昭面面相觑,看来这藏玉山庄虽然败落了,却还是卧虎藏龙。唐思卉方才会说那句话,是真的怕了,故而她是凑到展昭耳边小声说的,恐怕慕容泽都没听见,可老大爷却能将唐思卉对展昭说的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习武之人,这样的年纪怎么还会有这么好的耳力。    慕容泽果真没听见唐思卉说的那句话,顿时冒出了一头的汗,着急地说:“平叔!这两位是我请来的贵客,表妹现在也需要他们,你别这样!”    在他说前半句话时,平叔还是一脸不屑,只在听到那句‘表妹也需要他们’时,神情才发生了变化。他板着脸扫了眼二人,许是看着他们二人还算正派,便也肯了,他也不继续开门,语气不善地留了一句‘小姐还在静修,不许去打扰她’,便一拂衣袖,走得无影无踪。    这话就很古怪了,方才慕容泽还说他们是白小姐请来的客人,现在到了这平叔的嘴里,倒说得他们好像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白小姐不欢迎他们,藏玉山庄也不欢迎他们。    唐思卉所有对藏玉山庄的想象,都在进了这道门之后改变了。    慕容泽是个商人,却不是奸商。藏玉山庄其内的确是别有天地,要比这小镇上、乃至是汴京里的任何一家客店都要来得清幽雅静,这一两银子也绝对是物超所值了。山庄里的值钱物件都已被典当了,但哪怕只看草木竹石的摆放,也可见修建山庄的人的高雅品味。藏玉山庄就像是藏了块宝玉在其中,一进门便让人不由平和了心态。    唐思卉和展昭被安排在相邻的两间客房。客房是早就安排好的,可见慕容泽所言非虚,他的确是在等他们。    “英雄帖一出,江湖人皆虎视眈眈地盯着山庄,我等自保不能,也不敢让外人进来,如今藏玉山庄内的客人便只有二位,二位倘若在山庄里遇见什么人,十有八九都是山庄里的佣人。”慕容泽忽而露出了个苦涩的笑,道:“不过,藏玉山庄式微,如今庄内的佣人也都是早些年跟着白家先人移居到岭南的忠仆后人,估计连十个都不到,倒是我多虑了。”    展昭十分理解,也十分配合:“既然慕容公子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也不再隐瞒了。我与唐校尉是来办案的,不需要什么佣人,饮食也可自理。这一来多有叨唠,我们不会再有别的过分要求,慕容公子不必客气如斯。”    唐思卉也没有压榨穷苦百姓的习惯,跟着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慕容泽一脸感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踌躇片刻,道:“平叔,是庄子里的老管家。自姨夫走了以后,山庄的名声一落千丈,从前那些老友也未再拜访,加上表妹年幼,平叔为了保护她,也不愿意让外人进来,所以方才他见着你们不太高兴。他脾气不好,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也请你们念在他对表妹尽心尽力的份上,莫要与他生气。我住得不远,二位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我,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我定义不容辞。”    再找他,谁知道会不会再另外收钱。    唐思卉觉着慕容泽这话就是告诉他们:住,可以;其他的事,想都别想。    唐思卉感受到展昭向她投来的视线,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便问道:“慕容公子,我们是来查案的,其他的事倒是无所谓。只是这英雄帖的来历,是一定要尽早弄清楚的,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见见白小姐,向她了解些情况?”    慕容泽脸上的笑居然也有僵住的一天。    唐思卉都不知道是该先惊奇还是先沮丧。    慕容泽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愿意。”    唐思卉凄凄地想:可你就是不愿意嘛。    慕容泽继续为难地说:“只是平叔将表妹看得很紧。”    唐思卉继续凄凄地想:看得再紧,你们表兄妹不还是常有通讯。    慕容泽为难到了头,干巴巴地说:“表妹病了,只怕现在还不能见客,两位大人还是先查查别的线索?”    唐思卉凄凄到了头,正色道:“慕容公子,并非我有意为难,若是白小姐真是病得不能说话,我不会强求。可离英雄帖上的日子越来越近,平管家可以让白小姐不见我,还能让白小姐不去见那帮江湖人吗?白小姐既然信任官府,也认为朝廷有插手此事的必要与能力,为什么不肯坦诚相见,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个清楚呢?若是平管家有别的忌讳,我可独身去见白小姐,一切只是为了破案。”    她不信白小姐是真的病了,这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巧合。她也自信言辞恳切,将一切的可能都考虑到了,慕容泽若是没有问题,不会不让他们去见白小姐的。    慕容泽毫不犹豫,一脸坚决地说:    “抱歉,表妹实在无法见客。二位今日且歇一歇,明日一早我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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