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国富的心脏搭桥手术进行的十分顺利,只是万幸中的不幸是左脚刚迈出鬼门关,右足又跌入忘川河。    他的主治医生在对他进行全面细致的术后检查后,拿着他的全身体检报告单一脸严肃地对守在病床前的张    小兰说,“目前来看心脏功能已基本恢复,以后只需按时服药和定期复查,只是……”  孟医生略作迟疑地顿了顿,脸上的沉郁之色更重,这令苦守在病床沿连续几个昼夜没合眼的张小兰心头    不由一紧:“只是什么,医生?麻烦您讲清楚,要不然,我这心里啊,一刻都不得安生。”  “来,请外面说话。”  医生朝她支了支手,敛着满面峻容道。  病房外的走廊,张小兰紧攥手心,垂首聆听着医生对于樊国富当前的身体状况的简要概述。  “初步确诊,他应该还患有尿毒症。”  “尿毒症?”如遭五雷轰顶,张小兰惊骇的脸色煞白,干裂的嘴唇止不住阵阵颤栗,“那请问医生,这    个病严重吗?好不好治啊?”  “因为发现及时,现在病情还是可以控制的,你不要太过担心,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们作为家属,除了    要照料好病人的生理健康,还要密切观察病人的心理健康。一旦发现病人有任何情绪波动及时疏导,保证    病患在一个平稳和谐的心态下,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  “好,好,好,我会多加注意的。”  ……  尿毒症,最初从张小兰口中听到这个新奇诡谲的字眼时,樊如梦整个人都是懵的。强打起精神,在手机    里搜索一番,才对这个外观新颖的病症有了基础性的了解。  所谓尿毒症,即为肾衰竭的末期阶段,每周须到医院进行两至三次的透析治疗,长此以往,循环无尽的    化验和透析,各项费用累聚叠加形成的客观宏伟的数字,就像地面上的雪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滚越大    ,直至不堪重负。  樊家世代为民,属于普通的乡镇户口。经济以农耕畜牧为主,收入低微。尽管近几年政府施行大病医保    的惠民策略,可医疗费中的固定部分仍需自主承担。如今,家里丧失了主要劳动力,处处花销。尽管还有    一个刚刚成年的哥哥,但记忆里的他从十五岁初中辍学就一直浪荡在外,整天跟着一群流氓地痞混迹社会    ,他就像泥塑的菩萨,漂泊在生活的黑风长雨里,自身都难保,何来指望。  走投无路时,她甚至想过辍学,但想到自己年少时期孜孜以求的大学梦,她就犹豫退缩。四方汇聚的压    力以及由此生发的绝望心绪让唇角渐渐隐没了笑意。  课间,樊如梦独自趴倚在六层教学楼高高的围栏边,怅然地想,人生的快乐永远比痛苦要少,既然这样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胆战心惊地活着,惧怕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然后被遗忘?  生而为人,我们努力想要得到的始终无法拥有,而很多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平白无故地去承受    。  说真的,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会很羡慕草丛里一只自由奔走的蚂蚁,或是栖息在树杈上默默安稳的飞鸟    ,与人类缤纷多彩的世界相比,它们很平庸,很微不足道,但他们却能安静地履行自己与生俱来的渺小,    去成全自己狭隘的快乐。  快乐是一项本领,可惜她永远都学不会。  接连几日,樊如梦都是消极避世的,曾经,在外人眼里,不善言谈的她孤高清冷,至少,有几个朝夕相    处的朋友,她一直将他们放在心灵的最深处,从不敢轻易去冷落。可这两天性格疏淡的她更不爱开口说话    了,就连路倩飞这么重要鲜明的存在都被她不由分说地忽略掉。  如果你认识她,很快你就会发现,在一个个平凡的午后、黄昏,她总是怀抱一叠厚厚的专业书籍在学校    的林荫道上踽踽独行。风吹,雨下、花飘、叶落,任凭无数熟悉身影从身边经过,都从来不肯驻足,回首    。她的世界狭小又空旷,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需要想方设法与自己和解,否则她很难平顺地渡过这一    切。  晨起,在宿舍卫生间洗漱时,隐约听到同室女生的窃窃私语。说是美术系的天才小画家黎落要在学校的    回心阁办画展,届时到访参展的除了在校的师生还有商界名流。  她这人从来不热衷去咀嚼别人口齿间的舆论,但这次非同寻常,而情非得已。不管如何规避逃脱,那个    男孩的名字还是像雪花一样飘摇坠落进她的耳蜗。纤纤若黎,丝丝萦落,素净柔软,忧伤潺潺。这是她对    他名字的解读。  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叫“黎落”的男孩,总是一脸纯净无瑕的笑。可她总感觉,他的内心并非如他表面    上呈现出来的那样快乐明媚。她还记得他穿越人群射向她的眼神,漆黑明亮,带着尘世未染的澄澈。给    人的感觉好像他拥有着云朵般纯白安逸的人生。当他犹豫着茫然四顾或悠悠垂眸,眼里又凌乱不堪,仿似    糅杂着繁复不尽的故事。无人诉说,便只能深埋在眼眶内,期待被风干,或者随着眼泪一点一点地流失殆    尽。  每次深夜,默默尾随在他的身后,看他站在路灯下的身影孤清单薄,像一片树叶,似乎只要轻轻的一阵    风吹过,他就会荡漾着离去。那时,她多想勇敢地走上前去,从他的身后将他抱住。倘若这样的方式太过    唐突,那么,她想,哪怕站在他的对面伸出手大方地向他说声“同学,你好!”她的心应该也会得到片刻    的满足与安宁吧!  长期抑郁的心情导致内分泌的短暂失调,这几日,皮肤暗沉无光,还星星点点踊跃生发了几颗青春痘。    为了不自寻烦恼。一样爱臭美的她决定暂时不照镜子。  这段时间是她人生的薄弱期,最丑陋,最脆弱,最狼狈,这样不堪的自己,她不想在别人的眼里被反复    描绘,反复提醒。所以尽管仍然对某些人,某些事心存幻想,她依然坚决拒绝与任何人不期而遇。  自我封闭的日子,偏偏多次与那个人撞见,不小心被他窥破她满身的郁伤,这令她感到异常沮丧。  有一次,她听见黎落在背后叫她的乳名“笑笑,笑笑。”  惑乱存疑的她听到他的呼喊,慌忙转身,结果,却看到,那个叫林赛因的女孩从一片树荫下走出来,身    姿杳转若风中飞蝶,径直向他扑奔去。  那时,她才知道,她和那个女孩有着相同的乳名,然而他口中的笑笑永远不会是她。  她觉得自己荒唐可笑,无理取闹,明明人家名草有主,自己偏偏冥顽不灵地奉献真心和眼泪。况且,自    己的亲爹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自己却培养出一身的闲情逸致去伤时忧世,论是非人间,道儿女情长。实    属不肖之典范。  时事境遇于人不可左右,而人的心绪则更难掌控,这便是她明明知道此情不应此景,却阻挡不住年轻驿    动的心,爱海滔滔,泛滥成荒。  有些人,得不到,又忘不了,那么最好的办法是暂时的抛下。  现在除了要兼顾好学业,她剩余的时间全部投注在努力打工赚钱上,因为,很多时候,有钱没钱真的与    幸福不幸有关。至少,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只有世俗眼光下的金钱能救得了她的父亲,这一点连平时人    们最崇尙信赖的神佛都无能为力。  精神偶尔可以云游天际,但终究要回归现实的尘寰里。三思而后行,她决定从今往后,做个“庸俗”的    女子,一切向“钱”看。  这天周末,樊如梦一个人跑到商铺林立的市区搜寻招工启事。徘徊游荡了大半天终于在傍晚无功而返。    筋疲力尽的她本想点份牛肉烩面来好好犒劳饥饿的肠胃。又嫌十元钱一顿的饭钱太过铺张浪费,于是只点    了份小米粥,一个人独坐在食堂的一角,边吃边发着愣怔。  清淡温甜的小米粥,黏糯爽口,刚抿了几口,就看到路倩飞神出鬼没地蹿到跟前,樊如梦吓了一大跳,    抚拍着扑通乱跳的心口:“飞,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路倩飞不搭腔,只是躬身坐下,将手里的白色编织袋摔到桌面上:“喏,你哥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他    已经找到了工作,以后每个月会按时支付你生活费。梦,我看你啊,干脆辞掉夜店的工作,那个妖怪横行    ,群魔乱舞的鬼地方真的不适合你这种纯情小女生去。”路倩飞一改平日的咋咋呼呼,言语无忌,细腻深    沉的眼里盛满了难得一见的绵柔郁痛,这令早已对她粗糙泼放的脾性习以为常的樊如梦感到混惑不解,更    令她执迷困顿的是她的哥哥樊大飞,他都消失几年了,凭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家里遭受变故他适时出现?    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几率也小的无法令人信服。  收起眼中隐藏的半抹质疑,他用手捻了捻袋子里那一沓厚厚的来历不明的钞票,故意挑起话茬:“你说    我哥,那他人呢?如果让我相信你,那带我去见他吧。”  “他,……”路倩飞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巧言应对。  “他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哎,要命,我这破脑袋怎么就忘了要他的联系方式了呢!”  路倩飞挤眉皱脸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逼真的演技难掩话里行间暴露的空洞虚伪。樊如梦无奈苦笑摇首    ,一字一顿地问:“别骗我了,这些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是,是……哎呀,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别问了,就当从地上捡来的吧,拿去用就行了,又不是让你去    偷,你纠结个啥啊。”  “呵呵,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被救济被照顾,我有自己的双手,我能养活自己,甚至还有这个家。    ”  淡定刚毅的话语让人无力反驳,却只有真正关心她的女孩能读懂她眼底深埋的脆弱。  “梦,在我面前千万别说这种逞强的话,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吗?还有你这个家,别人不了解,我还    不了解吗?虽然我从小到大都是靠父母养着,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叫自食其力,但我明白人活着,都不容    易,要想在这个社会立足真的很难,更何况对于我们这种还没踏出校门的学生,闯荡社会的艰辛可想而知    。”  “是啊,这些我当然知道,难,并不代表就要丢弃梦想,而且我现在对人生并没有太多的奢求,我只是    想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  其实,尽管她坚持隐瞒,她也能够猜到,这些钱的具体来路。这个世界,除了她和那个叫“章东”的男    生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如此尽心尽力关怀备至。  路倩飞铁齿铜牙,难得败在樊如梦的笨嘴拙舌之下。黯然垂首,眼光扫向桌上鼓囊囊的袋子。  “这些钱你真的不打算收吗?叔叔病的那么重,就当我先借给你还不行嘛?”  “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还有,不管是谁,替我谢谢Ta。”  这些善良的男孩女孩,他们对她的好,她一直感受深切,并铭记于心。拒绝不是有意,只怕偿还不起。    她始终坚信天若有情,一定会为她指引一条明路。太多的感激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句两句也概括不齐。最    想表达的心意是:亲爱的朋友,感谢一生有你。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车厢里循环播放着陈奕迅的《红玫瑰》,微沙撕扯的乐动和着窗外浓如泼墨的夜色在耳畔浅氲低回,徘    徊翻滚。  这座城市和其它地方一样,一到夜晚就灯火通明。比阳光更刺眼的漫卷灯光将黑暗驱逐向无尽遥远的地    方,无处觅寻。  对于有的人,失却了黑暗的掩护,雀跃在身体内的孤独原形毕露。白天,除了用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    夜晚便只能躲在幽暗的车厢里与满心的失落冰冷长相厮守。  车子停在距离住宅不远的路道边,熄灭灯光,连城幽然独坐在驾驶座里一动不动。两只炯黑的眼默默淡    睨着窗外一切无关的存在,身体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神经都极力张裂着安然无畏地接受耳边这有意无意的    嘲弄。  一个人独处时,总是容易陷入回忆,不可避免地他又想起了她。尽管她现在就在他的家中,但他宁愿一    个人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想念,也不愿两相面对,然后无话可说。  上次,在父亲面前,她婉言拒绝了他的求婚,足以证明,她的心里没有他。他痛,他恨、他怒、他狂、    他孤注一掷,毁他之人,罪魁祸首不可原谅。可是她爱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容貌如何,他一概不知。惩    罚这个负他三江春色柔情万里的女人他又于心不忍。每每撞上她那双失去焦点寒冰凄惶的黑瞳,他的心都    仿佛跌入万丈深渊。恍如昨日他们还两心相悦,甜甜蜜蜜,顷刻便背道而驰,一步天涯。如此天翻地覆的    巨大转折,似斗转星影,气息吐纳间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自她上次归来,便一直隐居在他位于兰荃幽苑的别墅,他们以前爱的小窝。她不上街购物,也不会客访    友,仿佛与世隔绝。她回来了,可是那个他深爱的女孩消失不见了,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下班后他不想回家,整夜整晚地游荡在娱乐场所,妄图借酒精的张力去忘却所有。  一天,他喝得半醉微醺,意识尚且清醒。开着车,围着自家宅邸来回转悠,在门外踌躇半晌,终是抵抗    不了满心的潦乱挣扎,遥控开启大门,缓缓驶进院子。  望着头顶二楼房间依旧亮着朦胧灯光,他的心像失重的铅球,本欲坠落,却偏偏浮在高空。这一次,无    论她对他亲密如初,还是仍拒他于千里之外,他都释怀。他想上楼看看她,仅此而已。  房间的门敞开着,空无一人。他轻脚步入,驻足在衣柜前,冰玉指尖轻抚在沾满她冷却的体温及清淡体    香的衣物上。她的发夹,手环、钱包、披肩、鞋袜全都置换一新。就像她的人,从内到外,透射着一股无    法言说无法抗拒的冰冷陌生。  踱步走到床沿,顺手拉开柜台抽屉,一个四四方方的精品盒进入视线。打开,里面的衣服鞋子上镶嵌的    珠玉碎钻熠熠生辉。坚硬的光泽硌疼了他的双眼。那是他七夕节预定送她的礼物,只是她逾期归来,他的    一腔心血被一一辜负。再送一次?绝非可能,他骄傲脆弱的心岂能经受的住她寒潮霹雳般的再次打击。  沉默中,再度忆记起她的绝情利用,她的背叛自私。薄怒在满是冰凌厉气的瞳里愈燃愈烈。回神之际。    门外忽地传来日式板拖嘎达嘎达敲击地面的脆响。连城一个箭步踱藏在门后,见颜玉卿盘着湿发穿着浴袍    进来,他横身冲出,一掌将毫无防备的她推压在墙。纤长韧力的手指合并而上,像数根末端长有吸盘的    软体动物的触角,死死地钳扣在她凌乱如草的发丛里。他炙热滚烫的躯体如灼烧发红的磁石,一厘厘,一    寸寸,无限向她逼近。慌乱之中她本能地将双手合力抵在他领口开低因急促呼吸而高低起伏的胸口上。  “城,你要做什么?求求你,别这样。”颜玉卿竭力扭动着身体,乞求着。  然而,苛求放过的眼神并未换来他的宽宥饶恕。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作为你的男朋友,我只是在做我分内的事。”说着,额首一低,俯吻上    她儒香的唇,附带她的脸颊,耳颈。手掌里紧紧扼制的疏狂,在那时也挣脱而出,不顾一切地在她塞裹严    实的浴衣上竭力撕扯。泄欲也好,报复也罢,此时此刻,他只想将她吞裹入腹,占为己有。  饶是反抗无望,她依然不肯松懈手中的力量。她拼命拨开他失控的手,撇脸躲闪他的攻侵。可此时的连    城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情急之下,她一掌掴在他的侧脸,瞬间石化所有动作。涂着腥红指甲油的尖长    利指,在他苍白清癯的脸上留下条条划痕。静默良久,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原来这就是你旅游百天归来    后送我的第一份大礼,可惜,我却什么都没为你准备。”话尽,他重重掷下被他紧紧握在掌心的她的手。    一步步迈出门外。  他放手了,终于放手了。从此以后,他要与她,与所有错误阴暗的过去一刀两断。这是他对于自己,唯    一能做的一点点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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