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樊如梦莫名的心意陡转,连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意外诧异。仿佛对于她预定的思想行为,他早成竹在胸,但如若认真寻根溯源,他又无从切入。  他总是这样,冷傲并自以为是的毛病,从十几岁的年纪便一直保留到现在。就像寄生在身体内的陈年旧疾,经年累月,不见好转,反而有恶化扩散的趋势。  在不熟络的人眼里,他除了有一副可以不用整容保养便艳压群雄的好皮囊,还有他优雅恬淡的谈吐,率诚真挚的行事作风。他像一只保存完好精美绝伦的古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只有与他深入接触过的人才能够明了他带给别人的永远只有忐忑和失落。  他是个奇怪的人,任何事,喜欢去猜,不善去问。他避免走一切捷径,而独自沉浸在曲折迂回的过程里自得其乐。  把简单的生活过复杂,这是他努力维持的唯一一点与众不同。  他优点很多,缺点比优点更多。他有时候会很自恋。譬如现在,他觉得她之所以愿意留下,仅仅是因为他迷人的外在气质和欲盖弥彰的人格魅力。  他敢打赌,倘若这名女孩不是天生弱智,他坚信,她一定还记得他,而且记忆犹新。  看她端正恭谨地在自己对面坐下,一双灵动水眸时不时朝自己衣领微开的脖颈处游荡,他不禁心尖微痒。这样死眼色合并花痴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足以强力证实了他貌似无稽的推断。好吧,不妨就逗逗她。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开口问。   幽思沉沉,猛然遭受毫无征兆的慑吓,樊如梦本能地身首一个虚晃,稳住了被击散的心神,方才慢慢回口:“啊?我,没,没看什么。”   才怪,听说,口是心非是每个女孩最擅长的交流技能。也罢,既然今夜上天派她来拯救自己无聊透顶的坏情绪,他怎能让她无功而返呢?  “对了,你叫什么来者?我好像忘记了。”   “是嘛,我也刚好忘记了你的名字,呵呵。”轻快疏离的嗓音,附和着唇边天真无邪的笑,给人恰到好处的真实感,并成功诱导对方掉入失望的陷阱。  对于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谁都没有义务去刻意铭记谁的姓名。除非,有一个人率先对另一个人一见钟情。显然,这种几率微乎其微,原因之一:他们都是慢热的人。原因之二:在不对外声张的情况下,他们至今还保留着初次相见时对彼此的厌恶。  然而,,可恶的是偏偏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们无意记住了彼此。  饶是她演技一流,却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她的眼睛告诉他她和他一样都在撒谎。不过她确实没必要郑重其事的向他坦白,因为他的名字,别人是否记得对他来说真的不重要 ,他觉得有些滑稽。  好了,言归正传,一晌贪欢,良辰美酒,岂能耽搁?  他倒了一杯酒,推向她:“不会喝的话,不用勉强,因为我没空送你回家。”  “嗬……”这话听起来真泄气,她有想笑的冲动。  不就是一杯酒吗,又不是□□,有什么忸怩不敢的。□□?想到这里,她的心里顿时起了疙瘩。常常听到有妙龄女子被下药侵犯的报道。作为一个独自在外闯荡的单身女性,还是事事谨慎为妙。  见女孩端着酒杯发着愣怔,连城墨眉一扬“怎么,你是真的不会喝,还是怕我在这酒里下毒啊?没关系,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   他伸手欲讨回那杯酒,手指刚碰到杯壁,却被樊如梦一把抢夺了去,  “请等一下,我喝,我会喝,我真的会喝。”   不断加强的语气,只为讨取他的信任。因为只有全面彻底的促进两人的关系,才能堂而皇之地向他提出诉求。谁让她那只关于过去所有美好念想的玉佩极有可能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满满的一杯酒被她攥在手里,他看她豪气云天地将那杯酒昂首灌下,全部思绪却停留在稍才她的手霍然掷来的重影里。无意的触碰,比玻璃杯更冰凉的指尖,让他麻木的手掌以及麻痹的心灵有了一丝感觉可以依附回旋。  光线熹微,像细腻的尘屑,洒落在两人的身上,这一刻,变得不可理喻的微妙。  为了逃避这居心叵测的微妙,他只能“无事生非” 找些话题来聊。  “你,为什么会愿意留下来?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你实在没必要当真。” 他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淡而无味,奇异的味觉让他恍然忆起一句话“好酒喝到微醺后,好花看到半开始。”   他想他一定是醉了,才会像一个话痨一样,口无遮拦,漫无目的。去反复纠结演绎一个不甚关心的问题。不过,他醉了倒不当紧,只需一个电话,自然有人随叫随到。只是她,只身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抛却不甚显眼的外貌,单是年轻的资本,恐怕都会引发恶人垂涎。  在这里,他必须声明的是,他对她绝无任何暧昧心思,对于她的关心,纯属出自个人善良的本能。他也不想夸自己多么悲天悯人,也许是个男人都会这么做。你可以不是绅士,但至少看起来像个绅士,他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他的担忧很快在她的身上得到了验证。不过仅此一杯,她就面红耳热,眼神飘忽。竟絮絮叨叨地和他唠起家常来。  “嗯,我啊,留下来,不是为了你,老实说,我是突然想喝酒,但是口袋里又没钱,所以干脆就到你这蹭一杯。怎么样,我这样说你该不会在心里鄙视我吧?”  “呵。”他咧唇轻笑。“抱歉,我没时间也没心情。”  她满意地点点头,“哦,那就好。还有,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酒很难喝?”  隔着桌子,她忽然起身凑近他小声说。饶是尚有半尺来宽的间距,依然让他嗅出一丝狎昵的味道。身子不自然地向后努力倾斜,只用一只手控制平衡。  “不是今天,是一直都很难喝。”他沉声纠正她。  “嗯?”听他并不反驳,反而与她一拍即合,她越发迷惑了。  “这酒,纵使难喝,可是依旧阻挡不了人们对它的热爱不是吗?”  常常,我们习惯被内心的错觉所操纵,就像有些人对于美酒的情有独钟。   她愤世嫉俗而略带批判性的话语令他尤为震惊。在这个虚伪浮躁盲目跟风的社会,已经鲜少有人敢单枪匹马站出来去质疑这个世界。基于那杯酒赋予她的勇气,她含隐不露的个人形象立即变得活跃鲜明起来。  只是,她的话冥冥之中似乎戳中了他的某一痛处,这令他无端惶恐。  桌子上七倒八歪,尽是他喝下的酒瓶。为了防止自己情不自禁地伏在桌面上睡着,他强打精神,却听得耳边她稍才生硬疏离的语气不觉变得柔软哀伤。  她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水晶兰的花,因为没有叶子这种与生俱来的残缺,导致它无法像其它植物一样正常地进行光合作用。而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落叶层里,以腐烂植物作为食物。它卑哀,它渺小,它离群索居;它真诚,它脆弱,它无辜,它除了美丽一无所有。  潺潺清音润透无声,像是自言自语,偏偏默默如诉。以花喻人,借彼抒己,他似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但碍于关系疏浅,也不便多加追问。  “看来,你对花很有研究。  “研究算不上,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  她将头别转向别处,心想,这“多愁善感”的老毛病,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治愈了。  “嗯,这很正常美好的事物每个人都喜欢,不分年龄性别,只是于有些人而言,即使热爱,也不得不拒绝。”回忆无声氤氲。  七岁那年,在一次春游中,年幼的连城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花粉过敏。轻者,周身上下起满红疹,包块,奇痒无比,犹无数虫蚁噬咬,抓挠不得;重者,口鼻出血,状如癫痫,抽搐,晕厥。  为了治疗这特殊的病症,他也曾随同家人四处求医,但医生告诉他,此病无药可解,虽不危及性命,却是一生折磨。若想完全摆脱,除非与之共灭。得知真相后,他有过短期的失望但内心从未绝望。日常学习生活中,他处处小心,时时注意。坚决避免与各类花卉进行直接或间接性的接触。特殊日子里,点缀他世界的也只有塑料花株。剔除了芳香,却能模仿美丽的模样,并永恒不败。那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真实与虚假的区别,其实并没那么分明。只有适合自己的,才能一生同行。  这么多年,隐藏在身体内的怪异病症,像是一个无形的累赘,他需要携带着它走南闯北。在与自己的病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慢慢学会接受这份生命馈赠的残缺,和在无数个不期而遇的日子里如何与它和平共处。  一个人时,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镜子自我调侃,众生平等,唯我与众不同。还好,我不是蜜蜂,不然非死即伤。  樊如梦 默默领听着连城寓意不明的话,有些半知半解。她问“对不起,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了,要不我们换个话题吧?”  “不,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有些事即使没人提醒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不是谁的错,这只是记忆的规律。”  樊如梦怔然望着眼前的男人,觉得他说话时幽深的眼底似乎藏满了故事。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都那么富有层次。这么深刻的领悟,她不知该如何评说,只是尴尬地嘬口傻笑。“呵呵,人呢,记性太好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如果想要暂时的忘记一些不愿记起的事,目前,只有酒能做得到,来吧,我们接着喝。”  这丫头是真的不胜酒力,区区一杯薄酒下肚,就已经丢三落四,说好的讨要玉佩的算计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不了,没有时间了,我要走了。”连城一口回绝了她,全然不顾是自己主动邀约在先。  “好吧,我也要下班了,再见。”  两人就此别过,一个向东,一个朝西。刚离开座位,连城突感一阵眩晕,一只手顺势撑在了椅背上。这一幕落在樊如梦尚未褪尽的眼角余光里,她慌忙上前搀扶:“你没事吧,有没有人来接你,要不,我送你出去吧?”  “不,不用,我打一个电话,很快就有人过来。”他一把推开她,拉过手边座椅,重重地坐倒下去。腹胀如鼓,胃内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慢慢煎熬着他。  樊如梦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单手掩胸,痛苦难耐的样子,心下焦灼,却也无计可施。  “你等着啊,我去帮你倒杯水。”  ……  两分钟后,当樊如梦端着水杯回来,才发现连城已垂首俯脑趴在桌面上睡得人事不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将水杯放到桌子上。蓦地,不知哪来的胆量,她伸手去挑他的衣领,想看看他缀挂在项间的到底是为何物。指尖刚触碰到细凉的链绳,立即被乍然而起的手机铃声震弹回去。  小手在他的口袋里摸索一番,将他的手机握捏在手里按下接听。  “喂,老大,你在哪里?”说话者是个异性,语声浑厚仓促。  “喂,你好,他喝醉了,你方便的话过来接一下他吧。”  “你是谁,怎么会跟我们老大自一起?”  樊如梦,不由苦笑,这紧张的,好像她乘人之危了似的。为了不增添误会,她立马解释。    “我是他的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  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没等杰森理出个头绪,对方倏然挂断电话。  半个时辰,眨眼过去。樊如梦坐在椅子上呵欠不止,刚打了个盹儿,就被一声凌厉的呵斥惊醒  “哎,樊如梦,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在这儿偷懒啊,这个月的工资还想不想要了?”  站在她面前的,苍老的外形与真实年龄严重不符的正是统领他们这些“虾兵蟹将”的后勤管理员梅姐。这女子长着江南女子的温婉貌相,实际脾气凶悍火爆。同行的小姐妹们都惮怕她,樊如梦也不例外。  为避免她生吞活剥人的大嗓门惊扰了熟睡的连城,樊如梦只得毕恭毕敬地向梅姐道歉“对不起,梅姐,这位客人喝醉了,他的朋友很快就到,等他朋友来啦,我立马去忙。”  梅姐斜眼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他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这么殷勤周到啊?”  “他,他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樊如梦吞吞吐吐,小脸吓得通红。  “朋友?就是男朋友也不能在这儿呆,今天周末,三点打样,我说你这脑子是不是没记性。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得得,懒得说你,赶紧把他叫醒喽,不然一会儿出不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梅姐走后,樊如梦掏出手机一瞧,离凌晨三点还有五分钟,那位来接人的朋友迟迟未到,看来只能自作主张,先将他转移到大门外,再做打算。  在两名男同事的协助下,她成功将醉酒的连城挪转到门外。深夜的风,岑凉如水,迎面拂来,清爽提神。樊如梦和连城坐在一处水泥砌塑的花坛边沿。她眼瞅着身边的男子依靠在自己肩上睡意酣沉的模样,满心的忧虑,无处声张。试探性地小声在他耳边呼喊。  “喂,朋友。”没有反应。  “哎,同志。”毫无动静。  “啊,抢劫了,非礼了,杀人越货了。”  尖刺的声音灌进耳蜗,连城霎时被激醒。坐直身体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是她的恶作剧,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  “喂,小姐,拜托别人睡觉的时候能不能安静点?”  安静?樊如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先生,等你回到你自己的家躺到你自己的床上就没人能吵到你了。现在看来,你好像已经清醒了,我也该走了,再见。”樊如梦揉着酸痛的肩膀,正要转身,忽听他在背后轻声叫。  “哎,这么晚了,你确定你一个人吗?”   “不然呢?莫非你要配个司机给我啊?”  “未尝不可,我当你的司机怎么样?”  莫名其妙 的被撩,樊如梦既羞涩又愠恼。  “免了吧,我只怕还没到家,就被查酒驾的警察叔叔给逮到。等着吧,你的朋友一会儿就到。”  她朝他挥手作别,双脚才从人行道跨到马路上。不知从哪突然钻出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女孩,只若幽灵一般神出鬼没地拦堵在樊如梦的面前“姐姐,姐姐,买束花吧。”女孩用楚楚堪怜的声音央求道。  突发状况,樊如梦不知所措,回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连城。刚一扭脸,小女孩便顺着她的视线向连城飞奔去。  “哥哥,哥哥,买束花吧,那位姐姐好漂亮啊,买束花送给她吧?”女孩边说边将手中的花擎举向头顶,馨香无比 的花瓣恰巧碰到连城的下颔。来不及躲闪而无法终止的呼吸,混合着致命的信息,顺着呼吸道直达身体。  不过短短数秒,他捋起袖管的手臂便隆起一个个疙瘩,随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抽搐不休。当第一滴血珠从鼻腔流灌进嘴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何会在关键时刻跑神,以至于当危险降临他都毫无知觉。  太快了,像闪电一样的速度,他甚至来不及在倒地前支开身边遭受惊吓的小女孩,更来不及向只有几步远的樊如梦发出一声求救的信号。疾病就那样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完全的吞噬掉。   目睹连城像棵树一样在自己面前栽倒,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抛开花篮,拼命向着来时的方向奔跑去。  身为一个成年人,樊如梦也不可避免地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慑吓到。她一边拨打120一边飞奔向倒地的连城“喂,你醒醒,快醒醒。”唤了两声,注意到昏暗路灯下悬挂在他口鼻间的黑色条状物,在没有联想到是血的情况下,她伸出手指轻轻蘸了一点在鼻间一嗅,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心肺。  灾难就此发生,他刚被花粉刺激发病,她严重的晕血症便接踵而至。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体与连城的身体发生碰撞,在摔到的前一秒她伸手抓住了旁边的小树,然后顺着树干慢慢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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