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的女声自身后传来:“终南上仙。”    “终南上仙来了安云山这么久,若华还未与上仙一同坐坐,讲些闲谈,好好招待招待,实在是若华之过。不知上仙现在有无空闲,若华备了些小食,想请上仙去醒春亭坐坐。”若华一席话,分明了主客。    “我闲散仙一个,怎能没有空闲。”我应了她,与她一同去了醒春亭。    去时我偷偷掐了掐手指,细微的疼痛一点一点将先前被苦涩灼烫的痕迹进行弥补,慢慢还了原样,踪迹也跟随着消失,淹没了源头。    “听闻上仙来于漆吴神山,若华活了这么久,还未去漆吴山转转。”若华回头,看了看我。    “罢了,不必去转,秃丘一个。”我朝她摆了摆手。    若华一笑,柳眉杏眼,仿佛画儿活了起来。    片刻,就到了醒春亭,桌上摆着不少吃食糕点,若华邀我入座,为我倒一杯清茶,递了过来,随后,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听清和说,是终南上仙救了他。”若华抬了抬眉。    “约莫,是这样。可也不算是我。”我抿了口清茶,这茶里透着淡淡桃香,我一愣。    若华见我这副模样,又笑了笑:“若华任着性子捣腾,蒸了桃花瓣水,泡了茶叶,再加了少许蜜糖,不知味道如何?”    “甚好甚好。”    若华也喝了一口,顿了顿:“清和也是这么说的。”    我一愣,看了看四周,忽觉天色蒙蒙,仿佛大雨将至。    “若华玄仙找我,所谓何事?”    若华执起一枚桃花酥,递给我:“终南上仙尝尝。”    我推了推那枚酥饼:“我今日吃了太多小食,已经吃不动了。”    “若华玄仙,若有事要寻我,大可直说。”我对着她勾了勾嘴,扯了个笑。    不知为何,我有些怕她。若华的笑,不像是温柔乡,倒像是迷魂药。    若华轻咳了声,缓缓开口:“终南上仙。”    “嗯?”    “若华知道,终南上仙,是喜欢清和的。”    我愣了愣,不再说话。    “常听祖辈讲,夜阑过临安,晨轻下终南。世上有临安仙与终南仙不可惹得,皆乃漆吴山山主。相传当年十大巫祖战死地场,天下大乱,临安仙寻蛟龙四条,叫了场狂雨,灭了妖阵,熄了鬼火。最后临安仙筋疲力尽,夜阑十分,死在了里河中,再也未轮回。若华可一直听人讲,当年终南上仙不知因何事,破了轮回之因果,被折了仙骨,晨轻之时,死在了漆吴山。可经了些年载后,漆吴山又出了位终南仙。”    “若华打听过终南上仙,都说恐是曾经的终南上仙投胎。可若华想,怕不是投胎,而是曾经的终南上仙,就未死成。”    “终南上仙,本就是那终南上仙罢?怕被人识破,才故意不改名字,还叫终南?若是如此,终南上仙,也实在,年岁已高。”若华一字一句,慢慢说着,不急不慢。    见我面色苍白,若华轻轻一笑:“仅是若华猜测,望上仙切莫在意。”    我缄默不语,若华看了看我,又继续说下去:“本想,终南上仙年岁已高,若华应让让上仙,可若华心一急,那晚不小心告诉了清和,想立刻与他成亲,清和便答应了我。若华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你同我讲这些作何?”    “上仙莫气,若华听崇道师尊讲,上仙用了一罐子血,为清和解了毒,救了清和一命。上仙虽喜欢清和,可总不能揪着救人的事让清和以身报恩呀?上仙如今这般年龄,若是不料被世人知晓后,即使与清和结为连理,也定会被说三道四。若华真心喜爱清和,容上仙理解若华一己之私,帮若华打个幌子。”    “什么幌子?”    “上仙能否同清和讲,救他的那罐血,是若华的血。”    我一愣,质问她:“你不是与清和早都日久生情了么?借这幌子有何用!”    若华上前,伏了伏身子轻声道:“若是如此,恕若华得罪,上仙明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为何不成全了若华呢?”    我身子一凉:“我不知你在讲什么。”    “那日上仙摔碎了白瓷勺,若华借着捡拾残片的理儿,专门摸了摸上仙的腕臂。”    她撑着头,眉眼慢慢转向我:“是有一疤痕。”    “如果若华未猜错,应是终南上仙,救了清和。上仙莫忘了,若华曾是西王母的护神,那日趁着西殿无人,翻了翻乱葬岗的簿子,不巧,瞅见了上仙的名字。”    见我不动弹,若华竟红了眼:“终南上仙,若华曾有一玩伴,魂魄出了土,化了人身,仅存了七年,便烟消云散。因仙界从未出过此事,若华也不敢与人提。上仙如今也化成了人身,横竖都是一死,何不叫若华借了这份名义,替终南上仙如了愿呢?上仙即使对清和心存感情,却又如何忍心说出口,难不成,要清和七年后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命赴黄泉?”    我一直僵着,双手都在发颤。    若华见我这副模样,轻呵一声:“终南上仙,您怎么不学学十荌上仙呢?”    “十荌?此关她何事?!”我怕了她的这副笑,笑得我心惊胆战,她每说出的一句话,一个字,都可致命。    若华微闭着眼眸,摇了摇头:“也无大事。”    “总之,若华只想给上仙提个醒儿,既然这份寄托交不出手,不如就赠给若华,让若华替上仙好好对待清和。这么看来,两全其美,有何不可呢?”    “若华讲一句不该讲的,上仙去乱葬岗藏了一千多年,除去这乱葬岗一成不变,其余事物,均在变化。上仙是喜爱陌生之物,还是永久不变的呢?”    不知何时,才发觉,雨粘在了头发上,我斜眼看了看亭外,已是大雨。    那雨像是细针,刺进土地里,都可看见影子。    “你若能照顾得了清和,便记住这句话。不可骗他,不可图一时新鲜。”    “若华,我不是争不过你,我是怕最后伤了清和,我放手许你一搏,但你记住,若要与他在一起,就给我一直同他在一起。”    若华一笑:“终南上仙果真是明事理之人,若华与上仙一样,对清和的感情不假不虚,甚至比上仙更要痴狂,若不是因此,若华也不会对上仙步步紧逼,望上仙见谅。待上仙走后,若华定会好好待清和,久久远远地陪着他。”    “你方才同我讲,十荌上仙,怎么了?”    “无事无事,若华闹着玩,才提了十荌上仙的名字,终南上仙切莫在意。”若华语气闪躲,她缩了缩身子,想避开横扬进亭里的针雨。    “你就是想赶我离开安云山,如此?”    “约莫,如此。”若华笑得端庄,我才明白,她持着把柄,持着我的命根子,才能笑得如此安然。    “如你所愿。”我起身,离开了醒春亭。    我在路上想了想,若是如此,又有何不可。    横竖都是如此。    就这么自言自语,甚至突觉,清和已成了身外之物。    不知为何,我晃来晃去,竟到了西林。    记得刚来西林时,我拽着他的衣袖说:“这是西林?”    他一愣,转头向我:“怎么?”    “清和,你要知道,我若是要陪你,大可化成飞蛾,伏在你的书案上,既然是与你偷偷溜出了门,那,恐怕是要与你做一些不轨之事。”    清和又红了脸,装作未听明白我在讲些什么,过了片刻,四处看了看西林,低声道:“确实,这林子,树木有些少。”    我拉着他的衣袖,与他四处绕了绕,实在找不见一棵粗壮些的树,我有些无奈,气急败坏:“不行,不能白出来这趟!”说罢,伸出手,有些强硬地,拉着他的手。    清和一颤,低头看了看我,慢慢地,又反手将我的手拢了进去。    清和那时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默不作声,拉着我的手,一丝不动,像一块顽石立在那里,眼睛不停地观察着四周,就怕突然有人出现。    正值午时,那烈日,照得我心里都冒着汗。清和还拉着我的手,纹丝不动。    我俩在树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    我头顶上有枝长树条,上面停着几只野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总怕忽然一颗鸟屎砸在我脸上,于是站得心惊胆战,全身都僵了起来。比起与清和拉手,我更怕出了此事让我丢尽面子,万分尴尬。可清和未察觉到什么,依然不吭不响地立在那里,头顶的鸟叫的越杂,我心里越害怕。    想着想着,我竟然笑出声来,这一笑,便停不下来。    “我,出来有些久,害怕师父发现,得回去看一看。”清和突然发了话。    我还未点头答应,身旁那人顿了顿身子,转了过来,将我拢进他怀里。    脸突然贴近了温热的怀里,我微微有些发愣,随后轻轻吸了一口气,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清和的怀里。    我双手有些发颤,不停地摩挲着那人的外袍,日思夜想的人,现在抱我于怀里。    我不敢贴近他的身子,一直弓着背,害怕让他察觉到,我的心跳得紧张。可慢慢的,我侧了侧耳,右耳下,是清和的心跳声。与我一样,越来越快。    我转过头,脸贴着那个地方,清和一直沉默不语,怕我呼吸不畅,拢着我的臂膀略微松了些。    我的前额抵在他的心旁,一直蹭着他。    “怎么了?”清和低头,轻声问。    “清和,你把我拢的紧一些,我觉得此刻像是在梦里。”我贴着他的衣裳,讲出的话也被清和身前的衣裳揉得朦胧绵软。    良久,清和也未答应,我却听见那心跳声越来越快。    忽然,身上拢着的一只手臂动了动,向上移了移,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轻轻划着我的左耳。    拢着我的那人说:“如此呢?”    这雨来得不尽人意。我站在西林,往远处看了几眼。云烟层层,泛着浓重的湿气。湿气也是白的,这雨天,约莫只有白的,才假的如同画里一般。湿气直逼眼里,直到眸里也与它一模一样,才肯慢慢散到别处去。    雨打浮萍,雨打盛叶,雨打烟帘。雨见什么,都要扑上去,猛兽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沾染。我顿了顿步子,西林地上层层青藓,滑得直往下倒。    我沉着身子,长吸了几口气,步子慢下来,雨水从袖口里淌出来,我摸了摸衣裳,才发现,手指也是湿的,自是不晓得衣袍被打湿了多少。    一到雨天,西林成了阴森的样子,虫虫草草,都开始叫嚣,我独自掀了挡路的枝叶走进去,枝叶被雨压弯了头,一层又一层,最后索性,任着它们的性子,从我这里拂过去。    我进了枝叶编织的巨网,像是落进了深渊里,我伏在地上,往前爬了爬,蹬了蹬脚边的碎叶,残骸被逐了出去,剩下的都是完璧,一片一片,生长得整齐。    我躺在跌落在地的枝叶上,伸手摸了摸它,生前完好无损的躯体,一脉接一脉,生长在土层上,融化在恶雨里。    我斜眼看了看身侧,又撑着身子站起来,拂了拂身上枝叶的残骸,往前走了一步。    有一粗壮榕树,大得出奇,仿佛是这西林中所有鸟兽的归家。我看见那树下,好像立着一个人。    手执长剑,也不知是雨水,还是阴光,将那剑身打得锃亮。雨化在那人墨黑眸里,挂在睫羽上的,是停留在枝叶上的微光澄气。    那人执着剑,侧了身子,闭上眼眸,忽然,一挑剑端,点了一枚遗落之叶,那叶在剑上滑了滑水,沉入泥土时,已顺着纹脉,断成了两片。    而风顺势拂过,击破了榕树的寂静,停驻于叶片上的雨珠被抛了下来,孤零零地落在地上。那人剑气一挥,一枚雨珠被分了八闪映着山雨的暗光出来。    他衣服已湿透,却未发觉似的,我停驻在那里,看着他。    若不是沉痛无形,寂静失了踪影。    若不是山风挡了波纹,林雨掩了痕迹。    朦朦胧胧的,我看着那执剑的青衣人,变成了皱着眉宇的白衣少年。    清和,我唤出声。    清和。    我朝他走过去。    我朝那白衣少年走过去。    他开了眉宇,眼中含着羞涩,却仍看着我。他慢慢朝我伸出手,我顺着他,凑了过去。    他挽起我的衣袖,轻轻抚摸我手腕上的疤痕。    温温热热的,淌进了人心里。他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睫,雨水收进了手心,变成了柔光。    那雨阵势未消,我脑里也仿佛翻了一场雨,外界却寂天寞地的。    他说:“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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