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槙说:“……别人送我的。”

元瑾指了这图左上角的部分:“这块不对。”

朱槙听到这里合起了舆图,一笑:“你如何知道的?”他并没有当真,只觉得这小姑娘是胡乱开口的。

元瑾又不好跟他说,自己见过这图最详尽的原版。

但倘若他这图真有什么重要的用处,有这样的错误岂不是耽误了他。她只能说:“我曾经读过一个人走袄儿都司部的游记,说那里的西北方向多山丘,又有黄河经流,所以其中蕴藏一片绿洲。但图中这片却没有绿洲。你若要用,怕是要多查证一下。”

她的话并不像信口胡说。朱槙又看了一眼,其实他的不舒服之处应该就是源自这里,觉得这处的地势相互矛盾。而这样的直觉,非得是十多年各地征战才能培养起来。这小姑娘才多大,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力。他又看向她,她却笑了笑:“陈先生,你这舆图用来做什么的啊?”

果然是想跟他套近乎,方才什么进来喝茶,也是想探探他是不是真的幕僚。如今看到这舆图,估计才确认了他是真的幕僚。

他收起了舆图道:“不过是帮人看看罢了。”他又说,“想必方才那两人已经走了,你还不回去?”

元瑾就站了起来,“那下次我给你带些茶叶过来。”元瑾见他桌上摆的竹筒正好方便,这样的茶叶筒很常见,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说,“你这竹筒借我吧,便用这个给你装来。”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朱槙笑了笑,着看她离开。

她走后不久,有人进来跪下:“殿下。方才那姑娘……是不是拿走了您的茶叶筒?”

殿下这个茶叶筒是特制的,虽外部是一般的竹制,里头却精细地放入一层薄和田玉胎。以保持茶叶常新,茶气不散,当初也是耗费十数块极品和田玉,方得这么一个薄胎,价值非金银可比的。殿下就让那姑娘拿走了?

“她会送回来的。”朱槙说。打开舆图仔细看了看,又把可疑处圈了起来,交给了他,“快马加鞭送往大同,让副将派人即刻核对,尤其是西北角。不得有误。”

属下应喏,领命退下了。

但又能有什么办法,萧灵珊虽然普通,但这丹阳县主萧元瑾的身份可不一般。她父亲是名震边关的西北候,姑母是当今摄政太后,她自小就由太后养大,身份贵重,就连皇帝也不会轻易得罪她,只能劝徐贵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算了。

徐贵妃离开后,元瑾带着侄女回了慈宁宫。

西次间里燃着奇楠熏香,元瑾靠着宝蓝潞稠迎枕喝热汤,她心里正是生气,便瞧也不瞧薛灵珊。

灵珊则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小声地哭。

元瑾没有理会她,而是放下了汤盅,示意宫婢把太后要看的折子拿来。

宫婢们半跪在地上,用黑漆托盘盛放着奏折,等县主替太后将重要的折子挑出来。

元瑾分好了折子,才问灵珊:“这次的事,你可知错了。”

“灵珊何错之有!”她说话仍然带着哭腔,“若不是她挑拨再先,灵珊也不会和她们起争执。分明就是她们的不对!”

元瑾听到这里更气,她怎的这般倔强,她语气一冷:“这便是你打人的理由吗!”

灵珊被元瑾如此一喝,气焰顿时小了不小。

元瑾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当着外人的面,自然要护着你。但即便你和她有口角之争,也不能因平白动手,伤了人家的脸!今日是徐贵妃的妹妹,倘若哪天是个郡主公主的,我怎么给你兜得住?”

元瑾当真是生气,她这边正和进宫的国公府小姐赏花呢,听到这桩事心急如焚,匆忙地赶过去。就看到人家徐贵妃的妹妹坐在地上大哭,额头上裂了寸长的大口。

砸得真是狠,若是再用些力,怕就不是破相,而是毁容了。

她当时看到都惊讶了,灵珊怎么下如此狠手。

“但她实在刁钻刻薄,说姑姑是别人不要的,还比不得小门户的女子。我听了气不过……”灵珊仍然觉得委屈,声音却小了很多。“姑姑这般的好,长相貌美身份尊贵,喜欢姑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们凭什么这么说您!”

听到灵珊复述这些话,元瑾也是有些无言。

原来还是怪她那桩亲事。

她自小就有个婚约,是母亲在她三岁那年定下的,定的是魏永侯世子爷顾珩。母亲虽然去世了,这门亲事却一直存在。

后来这位世子长大不仅俊朗出众,还跟着祖父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升为了都督佥事。太后见他如此上进,就准备将元瑾嫁给他。

不想在太后提起时,那顾珩竟然当场拒绝,说自己早就心有所属,要废了这桩婚约。太后震怒,差点撸了顾珩的官位。而顾珩的家人则是诚惶诚恐,进宫给她请罪,让她不要生气,他们定让顾珩回心转意。

结果宫内外就开始纷纷传闻,她非顾珩不嫁,用尽手段逼人家娶自己不可。

再后来元瑾听说,这顾珩是因在山西看上了一个小门户的女子,为了她一直不娶,不惜得罪权势滔天的西北候家和摄政太后。这事越传越远,甚至有戏班子将这事改成了戏文,她自然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毒女子。

太后一怒之下,罚了顾珩去边疆守城门。但这件事已经让她成了满京城的笑柄,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元瑾想起这件事也很无奈,毕竟灵珊是想护着她的,只能教育了灵珊一通,让她含泪认了错,才叫宫婢带她下去休息。

西次间的人都退了下去,元瑾的贴身宫婢珍珠看着县主烛火下玉白的容颜,略薄的唇瓣,低垂的长睫微微地动。只是脸上略带疲态,却也有些心疼。

县主这般貌美,倘若那魏永侯爷看过,必不会再反对,定会心甘情愿地迎娶县主过门。

珍珠道:“县主的风寒还没完全好,又为了灵珊小姐的事烦心,还是喝了药早些睡了吧。”

元瑾却摇头说:“今日靖王回宫。姑母怕是有的忙,我得为她看着些。”

她的姑母,也就是当今太后,二十三岁被封为皇后,在先帝驾崩后收养了当今皇上,继承了皇位。但皇上慵懦无能,故仍是姑母主持朝政。

但朝中礼部尚书、户部侍郎等人一直主张太后还权与皇上。且皇帝非太后亲生,早就蠢蠢欲动想要夺回摄政大权,他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其实是他的亲弟弟,西北靖王。

靖王是个极有才华和能力的人,所在的封地兵力强大,几乎可以匹敌整个北直隶。此人一直在西北按兵不动,只博个儒雅温和的名声。如此强横的藩王,又是皇上的同胞弟弟,惹得姑母大为忌惮。

元瑾曾安排过锦衣卫卧底此人身边,但还没等接近他,就被人暗中无声抹去。靖王表面温和,背地里做的事情却又毫不留情。这是能成大事的人。

他时常让元瑾深刻体会到,聪明与智谋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珍珠看她劳累,有些不忍心。不论县主如何聪慧,始终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罢了。

县主不仅是是西北候家的县主,还是她外家,保定傅氏的指望。家族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望靠着县主飞黄腾达,这些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身份尊贵,在外界看来是高不可攀。实际内忧外患危机不少。

珍珠替她披了件外衣等着。外头传来了请安的声音,是三皇子朱询来了。

一个高大的青年走进来。他一身玄色长袍,长相英俊,有种龙章凤姿之感。

“姑姑。”他先给元瑾行了礼,声音低沉。

朱询的生母原是个位分极低的才人,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是元瑾见他可怜,将他从偏宫中带了出来,自八岁起一直跟在她身边。

元瑾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了灵珊的事,所以过来看看您。”朱询看到药碗未空,便眉头微皱,“您怎的药也不喝完?”

他将药碗端了起来,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元瑾却别过头避开了。

朱询笑容一僵,元瑾才顿了顿说:“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不能像以前那般行事。”

朱询便只能笑笑,放下碗说:“灵珊虽然蛮横,做事却不无道理。谁敢对您不敬,必得让她好看才行。不过此事的源头终归是顾珩,是他背信弃义,姑姑难道就此放过他不成?”

元瑾虽然不在乎这桩婚事,但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如此侮辱她。

她淡淡地道:“姑母罚他去大同做参将,大同是父亲的任地,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教训他,与我无关。”

朱询微微一笑:“还是姑姑思量更远。”

他看着她的侧脸,朦胧的光晕照在她雪白的脸上,清冷而妖异,竟隐隐有层如玉光辉,那真是极美极美的。

他不由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不过姑姑不必愁心此事,是他配不上您。”

元瑾转过头,才发现他竟然一直看着自己,目光一时极深。直到她看他,他才别过头。

元瑾才道:“不说这些了,你去给我拿书过来吧。”

反正是人家不愿意娶她,她还能怎么样,她又不能杀了她。

朱询将放在旁边的茶递给元瑾。“姑姑先喝口茶吧,我去给您找。”

等到他拿着书过来,元瑾已经靠着迎枕睡着了,他站在旁边,静默地看着她的脸。又伸出手,将元瑾脸侧的乱发理好。

姑姑这样容貌的女子,本应该被人保护疼爱,而不是适合这些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她倘若不是县主,不是如今尊贵的身份,怕是会沦为某些权贵的禁脔。自然,若是她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会将说这种话的人乱棍打死。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又让人敬畏。

宫婢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在,立刻就要请安,朱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不必”。

随后他跨出了宫门,侍卫正等着他。

他披上了鹤氅,与面对元瑾的时候不一样。此刻他面无表情,透出几分冷意。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侍卫低声说。

“知道了。”朱询淡淡道,“我在县主的茶中放入了安神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记得派人守在慈宁宫外,定要护住她。”

姑姑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她对太后来说有多重要,大家心里都有数。她如果在,这件事会非常棘手。

而且他也怕她会因此受伤,毕竟她已经无力改变局面了。

侍卫有些犹豫:“殿下既疼惜县主,何不告诉她此事。以县主的身份,只会成为咱们的助力。”

“告诉她?她对太后极为忠心。发生了以后还能慢慢接受,若是知道了,只能等她和你鱼死网破了。”朱询语气冷淡,“太后对我极为戒备,议储一事提也不提。若不是如此,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入主东宫了。”

只能暂时对不起姑姑了。但只要他登大宝,一切……便都由他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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