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最难的地方莫过于筛选真真假假的信息,和分析情报背后所代表的更深层含义。  霍九的脑子转得太快了,他知道林菁这种长期客户不会透露给他假消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需要借他的口将信息告知突厥人,把他也拉进她的布局里。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知道昭武九姓一直保持中立,你们只专注做生意,在战争中发两家的横财,可比一家要多。”林菁没有着急解释,而是谈起了其他,“你既然能掌握如此多的情报,游走几国之间,对天下局势的观察应当比我更细致,霍九,边境是国界最模糊的地方,整个陇右道与三国接壤,这三国分别是西突厥、吐谷浑、吐蕃,哦,离你们的主城也算不上远,所以,在甘州生活的,不仅仅是昭人,我手里的胡饼也早已不再是胡人独有的食物,为大昭留下甘州,往长远来看,是一件举世受益的事。”    对霍九这种情报贩子,你说得再有道理,也改变不了利用他的事实,即便舌灿莲花,也不过是徒增笑尔。至于以情动人?那就更可笑了,商人全天下是最理智,也是最精明的一群人,什么时候听说过商人用感情来做买卖?  林菁很清楚,霍九的情报网能有如此能力,他的地位必定不低。  高位者,眼中看到的风景是平民无法想象的。  这被称之为“格局”。  还有更残酷些的说法,感情、利益、信仰、财富这些因素,也许可以说服别人一时,但最有效且能长期实现的,是双方共同的立场。    个人之立场,国之立场,天下局势之立场。    林菁切题的角度不可谓不刁钻。    这一次,霍九沉默的时间很长。  这足以证明他不是在计算短期利益,而真的是在考虑甘州这一棋子对局势的影响。    河北道有东突厥虎视眈眈,大昭守得本就十分辛苦,同样作为守关边境的陇右道,唯一的优势便在于地理位置,它生在西突厥和吐蕃夹缝中,而西突厥和吐蕃处于微妙的平衡之间,不远处还有一个不怎么安分的吐谷浑,所以这两国轻易不会大动干戈……可一旦甘州乱了,大昭失去对陇右道的绝对控制,便难说了。  无论谁得到这块地,对于昭武九姓的胡人来说,日子都照常过,唯独与大昭的商路会受到阻碍,国家的关口一旦增多,关税也会随之上涨,不仅会稀释胡人商贩的利润,也增加了商队往来的风险。    林菁自然没考虑得这么深远,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商道对胡人来说很重要,便以此为前提说服霍九,一开始她是信心十足的,但随着霍九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又有些忐忑。  别看她在左平、裴景行、崔缇这些人面前游刃有余,与对面这只这阴险狡诈的大灰狼相比,前面那三位简直是可口的小甜点。她的直觉甚至告诉她,在霍九平静的表面下,说不定暗涌着一些疯狂的、她所想象不到的东西。    “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现在,我觉得被利用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霍九终于开口,他取过腰间佩戴的酒囊,丢了过去,“不过,我也有条件。”  林菁打开酒囊,张口倒入酒液,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道:“只要在我接受的范围内。”  那酒甜香而烈,她喉咙似火烧,表面上没有失态,但脸几乎瞬间红了起来。  她将酒囊递回去。  胡人在交易谈成的时候,喜欢以酒助兴,后来演化成这种带有仪式感的行为,共饮一杯酒代表双方的信任,以及对这一单买卖成功的祝愿。  霍九举起酒囊致意,大口饮下烈酒。  “告诉我你的计划,既然我有参与,便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林菁点了点头,但是脑袋了一动,她便有些发晕,只好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说完话,她又有些眩晕,身子往后一仰,她急忙用手撑住了身体,再抬眸看着霍九,便觉得他走过来的步伐也不稳,嗯……他怎么走得摇摇晃晃的?是大地在倾斜吗?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林菁跪坐在地上,她的手从身后撑着自己,胸膛挺得老高,是某些女子惯用的诱惑人的姿势。  她的脸烧得像四月桃花,眼尾是海棠色的醉意,漂亮的猫眼懵懂而无辜地看着前方,呼吸微不可查地粗重起来,连嘴唇也半开合,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霍九来到她旁边,轻声问道:“你没喝过酒?”  林菁诚实地摇头,没成想越摇越晕,她好容易止住,有点委屈地道:“不好喝。”  “没喝过,就敢随便接别人的酒?”他声音微微提高,有些不悦。  “敢啊,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又打不过我。”  霍九被气笑了,他原本还想做个好人的,现在这可别怪他趁人之危了。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当然,你武艺这么好,一定有一位好老师,他一定很有名吧?”  林菁哈哈大笑,挺起身,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开,“你可太看得起他了,他就是个不靠谱的老光棍儿。”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流玉华光芳雪散人,别号无敌居士,还有一个江湖诨号,你猜叫什么?叫玉面小剑魔哈哈哈哈……”  霍九:“那还真是……好厉害。”  这都什么玩意?你们师徒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叹了一口气,深怕自己被她玩儿死,当机立断地放弃了套话的念头,问道:“好吧,这一次骚扰西突厥的计划是什么?”  说到正事,林菁不再笑了,她坐了过来,手又摸上了霍九的脸。  她的动作太快了,霍九刚抓住她的手腕,他脸上的病号脸又被林菁扯了下来。    三百金打水漂。    “总戴这劳什子做什么!”她不满地把手上的面具一丢。  霍九扶额,他无比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问一句她喝没喝过酒。  这次亏大了。  “好,不戴了,说吧。”他道。    悲剧的是,这两人之间的壁大概有祁连山那么厚。    林菁其实也不是不想说,霍九说每个字她都成功接收到了,但大脑就是无法做出准确的反馈,反而是霍九的那双蓝眼眸不住地在林菁面前眨啊眨,把林菁仅存的那点儿注意力都勾去了。  ……长而翘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扫过眼眸,在低垂的眸子下方打上一层浅浅的阴影,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半边身子上,金色与蓝色相间,暖意与冷意逐渐相融在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添上一分诱惑,三分灵性,十分魅力。  实在是好看。    “说什么?”  “计划!”  “什么计划?”  “你,带人去西突厥,想做什么?怎么做?”  “这是个秘密,不能被人听到,你过来些。”  霍九低下头,林菁凑到他的耳边。  “西突厥,挞里,由你来传递情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霍九用手托着人事不知的林菁,气到不想说话。    林菁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辆马车里,赶车的正是那个胡饼铺子的老板,火炼跟头野狗似的在周围乱跑,她身边还放着一大袋胡饼,大概有四五十张,还有一包肉干。  见林菁醒来,老板递过一个卷轴。  打开之后,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饮酒误事”,力透纸背的怨念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酒,真的是不能喝了。  她努力回忆,对喝了酒之后的行为只有一个模糊记忆,她到底跟霍九都说了些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但是没关系,以后无论他怎么说,装傻就对了,做了什么一概不能承认——这不是开玩笑,而是在保护自己。  这位深藏不露的合作伙伴目前是安全的,那是基于九姓胡在大昭赚钱赚得很开心,一旦两国交锋,他就是最危险的人。  林菁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她不断梳理着自己的计划,直到每一处细节都被推演得无懈可击。    酉时,她准时出现在大营后门。  众人都换上了普通常服,他们不再是士兵的身份,而是一队凶悍的匪徒。  每个人武备齐全,除了铠甲,几乎是大昭士兵军备的极限,他们行动有序,按照小队分组排列,在朝晖的呼哨声中,于暮色中骑上了战马,先是速度缓慢地前进,直到下了官道,这条队伍融进了浓墨一般的深夜中,除了偶尔被惊起的飞鸟,谁也不知道,这样一群杀气腾腾的人究竟会去向何方。    与此同时,一只信鸽自甘州城飞出。  它飞过居延海、跨过合黎山,进入了更冷、更干燥的西突厥境内,最后停在了一个漆有暗蓝色标记的帐篷顶上。  一双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它,取下了缠在脚上的油纸卷。    不远处人喊道:“劼因佗,劼因佗,快准备好,我们要去挞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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