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最是难熬。    汪曼春坐在灯前,将已被涂改得一塌糊涂的信纸撕下,揉成一团,掷入早已堆满的废纸篓中。    她想给孩子们写点什么。至少,解释清楚缘由。留待日后,或许他们能体谅、理解。    然而每每提笔,屡屡中断,竟不能成。    孩子啊,是妈妈失职,无法陪伴你们长大成人。可妈妈爱你们啊!妈妈所做的,实在是别无选择。而这一切,却又如何向你们说得清楚?    写写撕撕折腾许久,她终于废然撂笔。    算了,不言也罢。    汪曼春从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一旦有了决断便必然不惜代价地去完成。    孩子,妈妈不奢望你们有一天能懂。怨也好,恨也好,忘记也好。妈妈只愿你们一生平安喜乐,活得光明、健康。    嗤——    一张张没有完成的信稿,在燃烧的火苗下尽数化为灰烬。         终于用积攒下来的米汤划出最后一组数字,明楼精疲力竭地倒回枕上促促喘息。    心神稍松,强烈深浓到无法抗拒的倦意顷刻间没顶压下。胸闷,低烧,如蛆附骨的持续头疼,全然不知怜悯地消磨着他最后的坚持。在意识尚未完全溃散前猛一用力,手心刺痛彻骨,昏朦迷糊的神志骤然回复清明。    真是愈来愈频繁了呢!    心有余悸地松开手,本已血迹斑斑的被单上又晕染出点点嫣红。要不是偷偷藏下这支注射针头,以他现在的状况,怕是一旦睡去就再难清醒了吧?    明楼不敢再作歇息,摸索着将晾干的药盒翻折回原先的形状,勉力凝神倾听外面的声响。    眼前一片漆黑,半身行动不便,这区区几行密码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    天,是否快亮了呢?    林嫂,是否已经开始一天的辛勤劳作?    本来他并不曾料想,在这样颠沛辗转的不断迁移中竟会偶遇到好心人。一个素昧平生普普通通的乡村洗衣妇,却能不惧他的种种“问题”付出善意同情与关怀。幸好有她,他才能以一个干净整洁的面貌来应对曼春。而最后的这桩心愿,也只能仰赖她的帮助来实现。所以哪怕是耗尽心力从此长睡不醒,他也定要捱在彻底陷入混沌前等来林嫂,送出这封密信。         黑暗中等待的时间是近乎凝固的。    困倦如潮波波涌上,神思不自觉的昏沉模糊……    师哥——    师哥——    耳畔声声呼唤,思绪载浮载沉。恍惚间,还是鸳鸯交颈的缱绻温暖,苦乐交杂的凄楚甜蜜……    “乖,不哭。你看,师哥这不是还好么?”    “嗯,我知道。无论怎样,师哥你都会好好的。”    ……    掌中粗针深深刺入手指,一下比一下狠厉。明楼紧紧咬牙拼命维持着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    纵然使出全部演技来粉饰太平,换得伊人语声轻快似已真的放心,他却深知自己的种种伪装,其实从来都瞒不过他的小姑娘。他一早料到以曼春的性子,绝不可能坐视他受苦而毫无动作。密嘱夜莺直接联络王天风,就是要看好她莫作傻事。而方才她分明已勘破却还能将情绪控制得那样好,那般镇定安然地顺着他的意演下去,就必是要拼掉自己奋起一搏来解救他。前两次都怪自己疏失才让她身陷险境,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再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阿姐!”    “曼丽,你怎么来了?”    “老师一直联系不上你,不放心,要我马上回来看看。”    “这个疯子,小题大做!”    汪曼春一脸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大半夜的让你赶回来!累了吧?我去给你倒点水。”    “不用了。”于曼丽拉住她,面色严肃:“阿姐,朱徽茵在哪里?”    “你们怎么这么快……”    汪曼春突地明白过来:“她竟和疯子有联系?难怪疯子急着找我!是我师哥……”    “姐夫担心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所以早请他们联手来保护你。不过你放心,即便是这样,朱徽茵也并没有将你的计划告诉姐夫。”    汪曼春闻言,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那就好。”    “可是,阿姐,你突然把朱徽茵藏起来,是决定放弃计划了吗?”    汪曼春微一沉吟,抬头坦白:“是。”    “为什么?”于曼丽骇然:“我们不是说好了,拿到实证,上告中央。若成功,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若不成,便一起下地狱。朱徽茵肯和你演这出戏,不惜以白纸黑字的诬蔑背叛来换取搜罗证据的机会,可你居然要半途而废?你现在拿手里的证据去和他们谈判,就算能换姐夫出来,你自己怎么办?而且只要那些人依然得势,姐夫又怎么能真的平安?”    汪曼春默默听着,末了,只淡淡一笑:“还真不愧是师徒,采用的说辞都差不多。”    “事情本就是这个理嘛!”于曼丽激动道:“阿姐,你再怎么关心则乱,也不是目光短浅的人哪!怎么能……”    “曼丽,”汪曼春打断她:“我今天去见了你姐夫。”    于曼丽愣了愣,小心问:“姐夫他……不好吗?”    “洗过澡,理过发,胡子也刮干净了,还换了件新病号服。”    汪曼春牵了牵唇角,神情飘忽:“表面上看,还真是比前几次强多了呢!”    “阿姐?”于曼丽握紧她的手,无端端感到胆战心惊。    汪曼春沉默片刻,终于幽幽开口:“他的左边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右手活动也很吃力,还拼命掩饰怕我看出来。”    于曼丽在黑暗中倒吸一口凉气。    “而且……”    汪曼春顿了顿,咬着牙说下去:“我去的时候,已经掌灯了。那村里供电不足,屡屡停电。可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是说……”    于曼丽连声音都变了:“姐夫他,他……”    “见完你姐夫,我直接去县城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医生说,情况已经很凶险了。如不手术,他的任何一次睡去都有可能不再醒来。”    “阿姐!”曼丽痛呼。    “所以,我连夜跟他们达成了协议。朱徽茵送来的一半胶卷,也已经回到了他们手中。请你们,不要再浪费口舌来劝我了。”    “可还有那个姓姚的呢!”于曼丽急急问:“他又怎么会放过姐夫?”         一溜又一溜血珠自指掌间沁出,尖锐的刺痛感却渐渐变得麻木。昏沉困顿,实是比疼痛更加难以抵御的折磨。精神体力在一分一秒的顽强对抗中不停流逝,只剩黑暗的世界里仅凭一线执念勉强支撑——    曼春,你要好好的。    世间万物,枯荣生死,聚散离合。这本是大自然最浅显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聪慧如你,怎么就是看不透,放不开呢?    曼春,答应师哥,不要胡闹。    我们还有孩子,他们就是我生命的延续。    答应师哥,再替我看看孩子们,再代我抱抱他们……         思绪沉浮,半昏半醒,意识游离。    明楼紧攥针头的手,不受控制地渐渐松了下来。         ——师哥,对不起。         似梦,非梦。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仿佛灵魂最深处的一记回响,刹那惊雷般拉回所有的神思。明楼猛地挣扎起身,冷汗涔涔。    东西尚未送出,他不能放任自己沉睡。而即使顺利送出密信,疯子又是否会按照指令实施?    他了解疯子最隐秘的心事。保护曼春,是不用叮嘱疯子也会尽力去办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太在意,也可能会选择成全,去帮她完成她想做的。    如若这样,那后果又将是什么?         明楼思来想去,越发得焦躁难安。    这个从不肯听话的姑娘啊,终究是不能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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