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八眼蜘蛛吐丝爬下,被树干上嫣红的甜味吸引,慢慢爬了过去。    灌木中,箭头反射出阴冷的光,晃得采薇睁不开眼。林深风凉,打在她脸上,似刀子般锐利,划破了她额上的细汗。四下寂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弦已绷至极限,只要勾在上头的手指轻轻松下,她就要命丧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勾起嘴角,面对那支箭抄手站好,扬起脖子,眼里沉静似深潭,桀骜若雄鹰。弓.弩颤了颤,旋即又恢复如初。    无声的杀机中,一切都宁静得出奇,就连蜘蛛爬在树干上,细小的足尖摩擦出的细碎声响都清晰可闻。仿佛又是在电光火石间,羽箭嗖的一声离弦,朝着采薇呼啸而来。可她依旧保持着那副模样,眼皮不眨,连脚尖都不曾挪动半寸。    惊鸟蹿枝而起,吱喳满天,抖下几片乱羽。苍天古木下,一条尖头蛇被羽箭咬住七寸,稳稳地钉在树干上,蜷起身子挣扎,嘶嘶吐着毒信。    “哼,薛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就不怕我用刚刚那箭取了你性命?”    格萨活动了下酸麻的手指,伸了个懒腰迈出灌木丛,倚着大树打量她。笑容沉在树荫里,温柔又神秘,琥珀色的眸子渐渐退去杀将的锐利,流露出几分王族的贵气。    采薇耸耸肩,一脸不在意:“倘若世子殿下真想要我的命,以您的身手,第一箭射出后我就已经一命呜呼了。”边说边偷偷在袖口上蹭去手心的汗。    格萨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她的目光越加复杂,孤傲中隐约带着几分欣赏,朝对面努努下巴:“那东西吃不得,有剧毒。”    采薇半信半疑地回过身去,却见苍老的树皮上,那滩嫣红尤为刺目。一只八眼蜘蛛被牢牢囚在嫣红正中,奄奄一息,八只长足无力地动了几下,终于缩在一块彻底安静了。    乖乖,这毒怕是能见血封喉呀……    她咽了咽口水,越发觉得这人古怪。那日他差点弄伤薛晗骁的眼睛,现在又救了自己,让人捉摸不透。但奇怪归奇怪,她还是极不情愿地行礼道谢:“多谢世子殿下救命之恩。”    “噗——”格萨握拳轻笑,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眼神古怪道,“夫人怎么到这来了?难不成被薛将军抛弃了?”    采薇眉角抽搐了一下,露出她一贯温良恭俭的微笑:“劳世子殿下挂念,我不过是同都督暂时走散了罢了。不过……按世子殿下这话的意思,莫非您是被世子妃轰出门,才流落到这鬼地方来的?”    格萨一口气被堵了回去,脸上神情复杂。采薇心下好笑,欠身一礼:“玩笑之话,无意冒犯,还望世子殿下恕罪。”    阳光被叶子层层过滤后,单薄了许多。落在她脸上,白净的皮肤就变得更加脆弱,好似蝉翼般一碰既破。虽不及草原女子的麦色皮肤健康,却无端惹人怜惜。还有那双眼睛,凭多少温婉娇俏都括在里头,漾起水一般的浅淡深浓,是草原女子没有的风情。    格萨舔了舔嘴角,一声似有若无的淡笑浮在风中,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大胆炽热:“我尚未娶妻,房中也无侍妾,不过现在看来……”    他站直身子,朝她悠然走去,语气戏谑:“我瞧采儿你倒是不错,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采薇陡然一惊,厌恶之意藤蔓般在胸膛蔓延,浮上眼角: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修长的手指慢慢伸来,她毫不客气地拍掉,向后倒退几步,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意,冷冷道:“世子殿下可真爱开玩笑。”    “呵,玩笑?”格萨摩挲着手指,无比留恋指尖一闪而过的温软滑腻,“我们草原儿女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开玩笑。那姓薛的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跟了我,你就是世子妃,也是我们草原未来的王妃,没人敢欺负你。我有整片草原,其中一半都是你的,我能带你骑草原上最好的马,带你看草原上最好的风景,总比在这当什么将军夫人,连家门都出不了,还要到处看人眼色强。”    ……这人恐怕病得不轻。    采薇调皮地接道:“然后再莫名其妙地被你打伤眼睛?那的确不需要再看人眼色了,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了。”    格萨语气一窒,没想到她还惦记着那日马球场上的事,脸上几分尴尬,满怀情绪中竟找不出合适的回答,只扬起下巴睨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眸色渐渐加深。    一阵诡异的寂静,采薇叫他盯得难受,想溜却又不敢也不知该往哪溜,只能找话说:“世子殿下可知该怎么离开这片林子?”    “原来是迷路了。”格萨露出一丝痞笑,摸着下巴挖苦道,“想出去?”边说边弯下腰,视线同她齐平:“求我呀,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带你出去。”    采薇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直觉告诉她,再同这人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格萨蛮横地攫住她的手腕,拽到面前,目光冷若冰霜:“采儿,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些。荒郊野外,我就算杀了你,也可以伪装成是你意外遭到了野兽的袭击。我不光能全身而退,还能添点油加点醋,拿这事去刺激你那心爱的薛将军,让他永远也上不了战场!”    手腕被箍出了一圈深红印子,采薇强忍着不喊疼,抬眸冷嘲道:“呵,那还的确是野兽的行径。”    格萨顿了半晌才回过味来,采薇趁机挣脱他的手,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后头的古木上,从鬓上脱下一根发簪在树皮上来回剐蹭。    “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也就能逞逞口舌之快了。”格萨活动着手腕朝她走去,目光落在她雪白纤细的脖子上,喉中越发干涩。    “世子殿下忘性可真大,我们中原人明明最喜欢智取。”采薇语气清闲,举起手中的发簪对他晃了晃。金色尖头上,一抹殷红格外狰狞,似鬼神泣下的血泪。    格萨顿时停下脚步,瞳孔微微缩起。他认出来,那是毒果的汁液,见血封喉。万千心绪在眼中翻腾,一瞬又了无踪影。这女子,果然有意思。不过有趣过了头,反倒扫兴。    又是一场寂静无声的对峙,久到飞鸟都绝了踪迹,久到叶尖上的露水都要滴穿顽石,久到沧海都转为桑田。    采薇已经不知这样僵持了究竟有多久,胳膊酸麻又不敢放下,神经时刻紧绷,生怕稍有松懈就会叫面前的豺狼给吞了去。    “既然你这么不知死活,也罢,我就成全你。”格萨本就没多少的耐心被她彻底磨没,心中虽有几分不舍,可还是再次搭弦挽弓。这回他没有再犹豫,不给她多余辩白拖延的时间,也不给自己时间,瞄准了就直接松手。    羽箭飞来的瞬间,采薇脑子里空白一片,所有的周旋盘算在绝对的武力面前皆化为泡影。她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好像只要看不见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似的。    极度恐惧下,嘴巴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彦章!”    咻!    栖在枝头的飞鸟扑腾着翅膀四下乱窜,抖落几片柔软羽毛。羽箭深入树皮三寸,尾翼剧烈震动。采薇靠着树干虚弱地瘫软在地,呼吸时缓时急,唯有胸口强烈的心跳声能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斜前方的大树上还扎着一支羽箭,刚刚的电光火石间,就是它及时打偏了那支羽箭的准头,救下了采薇的性命。    “采儿!”薛晗骁丢开弓箭一跃下马,将她揽在怀中,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放松。轻而软的身子在他臂弯里不住颤抖,似一柄钢刀缓缓碾过他的心。    “彦章?”采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唯有那沉稳的心跳才能安抚她心头的不安。一滴泪顺着脸颊滚下,烫在了薛晗骁的手背上。    “不怕,我来了。”薛晗骁温柔地帮她理好鬓边的一缕乱发,抱着她缓缓站起来。目光转向前头,霍然染上冰霜:“世子殿下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格萨冷漠地看着他们相拥,看着她安然蜷缩在薛晗骁怀中,全无起面对自己时的戒备。他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揉了一下,琥珀色眸子沉郁若夜:“诚如你所见,我要杀她,杀了你的夫人。”笑声如厉鬼般狂狷。    飞鸟骤起,一声哀嚎从林子另一头传来,还没消下去,紧接着又是一声,接连成片,不绝于耳,回荡在整片林子里,中有一句依稀可辨:长生天在上……    “你做了什么!”格萨双目圆瞪,眼皮几乎睁裂。    薛晗骁学着他的模样,昂着下巴一笑温润:“诚如你所闻,我把你埋伏在林子里的手下,都——杀——了——”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同有人闲谈家常,又冰冷得仿佛是那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冰川积雪。出于大局考虑,他自然不能对这个异邦世子动手,可却能扫尽他的羽翼,让他做一个孤立无援之主。    “你!”格萨怒火冲天,双目已炽,摸着腰上的弯刀想动手。可周遭的沙沙声却在提醒他,如今被包围的人不是薛晗骁而是自己。    薛晗骁将采薇慢慢扶上马,乌骓马自觉做错了事,乖乖伏下背好让采薇爬得容易些。    “世子殿下记性瞧着不大好,无妨。我替您记着,那日马球场上的仇,还有今日的恩怨。”薛晗骁上马坐在采薇后头,居高临下地睨着格萨,嘴角噙出一抹阴狠。这些账,他早晚要讨回来。    ***    日头慢慢偏西,落在林间的光亮又稀薄了几许,枝叶繁密处更是昏暗得如同黑夜。也不知那两人走了有多久,薛晗骏和潜国公才从密林中现身。    “他果然有所防备。”格萨摩挲着弯刀柄,仍旧看着那马离去的方向。    “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也就这点能耐了,只可惜,叫世子爷的手下白白牺牲了。”薛晗骏拍去衣服上的枯叶,嘴上说着可惜,语气却全无歉意。    “哼,几个无名小卒,死了也就死了。倘若连这点利益都割舍不掉,还怎么做大事?”格萨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你事先看破了那赤羽卫的暗号,只怕现在牺牲掉的要更多。”    “哦?世子爷可是同意结盟了?”薛晗骏站到他身边,觑了眼那乌骓马留下的蹄印,眼珠慢慢转向他,“来日待大业得成,在下便亲手将那宋氏送至世子爷的软榻上,聊表谢意。”    格萨挑起一边眉毛,斜睨向他,语气古怪:“你还真是个好哥哥。”    风声搅动树叶,声如嘲笑。薛晗骏低头摆弄着扇坠,淡笑不语。好哥哥?兄友弟恭的过家家游戏,他可没兴趣。    潜国公捻着白须上前:“既然世子殿下主意已定,待回京后就随老夫走一趟,有位大人想见见您。”    格萨冷哼一声,刷的抽出腰间的弯刀,抬指轻轻敲了一下。刀身晃动出一声清脆,映出他眼底的嘲讽:“你们中原人可真麻烦。”    尤其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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