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之没有应她,笑过之后的脸更加板正。宋莳萝低头嗫嚅:“对不起啊,上次我误会你了。”她抬眼看他,寻找他脸上表示释然的信号,顾延之却闭紧嘴目视远处。一双蝴蝶翩然穿过花树翠枝,追逐着擦过他乌密的眼睫,顾延之不由得眨了眨眼,宋莳萝便把这当做他原谅自己的讯号,自顾自开心起来。    照理说,自上次与他不欢而散已有大半月之久了,顾延之应该早已离开锦州,为何现在又会出现在太傅阁?宋莳萝的疑问,顾延之要么敷衍一二字,要么干脆不回答,后来连搪塞也懒得了,作势翻墙而出。宋莳萝连忙揪住他的衣服,只听得“刺拉”一声,顾延之后背蓦然一阵风凉……    她讪笑道:“我赔,我赔。”    顾延之反手一摸,发觉衣服被撕破的口子不小,含怒瞪向宋莳萝,她装蒜地一个劲傻笑。末了,还搓搓手点一点头,夸赞道:“你皮肤真白!”    房门被顾延之一脚踹开的时候,秀秀四腿腾飞,心情雀跃地冲回它自由的小天地,高撅着肉球似的小屁股,迈着优美的步伐路过奄兮兮的宋莳萝钻出狗洞。顾延之并不是第一次去到女子闺房,避过了一些不该翻的柜子抽屉,找了半晌也没发现合适的衣物。宋莳萝倚柱托腮,脑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叫住他问道:“要不,我带你去我爹房间?”    顾延之挑眉:“你想跑?”    小千金又搓着手嘿嘿笑。顾延之深感不妙,掉头就走,被宋莳萝一个猛扑抱紧他的大腿。院子外忽然传来葛管家喜悦的喊声,步伐又急又快,“我大福大贵、大吉大利的小姐嘞!比武招亲最后一场啦,夫人劝了老爷,让我带你去看咱家未来的郎君呐!哈哈哈哈……”    院门外的开锁声呼啦呼啦,眼见葛管家就要进来,此时宋莳萝像是生根在了顾延之腿上,无论如何也不松开。她双手紧紧抓住顾延之的裤腰,龇起一口小牙,凶恶地发出威胁:“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扒下你的裤子,说你非礼!”    话音刚落,葛管家哼着小调儿推门入院——    *    巍巍九层英雄塔下,“太”字锦旗高插在青石广场四角的围墙上,迎风猎猎飞扬;场内人头攒动,有戴巾的、有佩冠的,就连光头和尚也数得到好些个,而最多的还是那些豪气冲天的江湖人,虽不甚修于边幅,举手投足却多显潇洒大方,别有一番气概,大抵江湖中人都有几分天生豪爽。    太傅阁的比武招亲大会进行到最后一环,宋择场场不落,眉沟却是越蹙越深了。武功人品皆不错的,鲜有江湖草莽,尽是些沈清酒一类的名门子弟,自家的江湖地位不低,决计不肯入赘宋家;而自己与爱妻又怎能忍得骨肉相离之苦,舍得将独女嫁入他人门中?好不容易挑到个文武双全刚好又父母双亡的青年侠客,谁知竟查到他在乡下早已娶亲,孩子打酱油之时都会讨价还价了。    这厢,五大剑派之一的素和派掌门杨玄都正将儿子杨钰拉到兵器架后面的角落,谆谆提点着他与焦嵩的决战该如何巧斗。见杨钰心不在焉,杨玄都就差一巴掌抡下去打醒他,急道:“我的儿,你清醒点!这场打赢了焦嵩,跟太傅阁的亲事就铁了。三大世家与五大剑派一联姻,还有那四大名门什么事?任它苍山论武结果如何,我素和之江湖地位不会有半分动摇,跃至五大剑派之首指日可待!”    杨钰心心念念皆是在天宿海时见过的金琯,少女檀口贝齿,叼一枝鲜烈桃花揭帘而出,似冷似笑地歪坐阑干;她水蓝衣裳如裁青天朗空,取薄云织线,玲珑玉身之上,天女姿容不可侵犯。那般妖娆抓心的高洁之质,他平生从未得见,一见便终生惶惶、不得安宁。    金鼓擂响,时辰已到。    焦嵩提一柄长|枪入场,杨钰手握杨玄都抱以重望的掌门宝剑,亦走上了比武台的红毯,只是神色间恍惚不已,略显颓然。这位素和剑派的掌门传人自比武招亲第一场开始便是如此神态,大伙皆习以为常,反正轻敌的那些个人都已败在他剑下,想来是钰少侠有意迷惑,实则深藏不露。    焦嵩并不在招亲之列,而是太傅阁为比武设下的最后一道关卡,胜了焦嵩才算比武招亲的最后赢家。焦嵩已得了宋择的暗示,绝不能让杨钰赢下这场来,为了自家小师妹宋莳萝的终身幸福,面对台上最后的对手杨钰,他脑中只有三个血红血红的字:干死他!    “哇!”  “哦!”  “天呐!”  “啊!”    两炷香后,原本一表人才的杨钰肿着脸呕着血被抬下了比武台。众人失望唏嘘,宋择慈祥微笑。沈清酒早知有此结果,可还要上台假做惋惜一番,感觉自己的脸皮只比宋择薄了一点点,正当宣布比武招亲就此结束之时,忽然有一个身着长衫的文弱书生高举着招亲帖从黑泱泱的人群中挤过来,斯斯文文又急迫不已地呼喊道:    “且慢且慢!我、我还没比!”    宋择定睛一看,竟是自己那文阁中的大弟子慕容仪,脸上顿时黑了一层——慕容仪出身官宦,以后定要走上仕途的,明年的金科状元十有八九就是他。自己为官多载,深知官场险恶人心难测,一朝出事便是满门遭殃,遑论慕容仪的家世渊源,怎肯放他入赘宋家?虽说此子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心尖爱徒,在宋莳萝这件婚事上同旁人并没有分别,毫无转圜余地。    慕容仪哪知道师父的思量盘算,一想到自己青梅竹马的乖巧小师妹就要嫁人,心间火急火燎,一个月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就连一向眼神儿不好的葛管家都能看出他憔悴了不少。挂着两个中毒了似的黑眼圈就爬上比武台,还在阶梯上摔了一大跤,这回把下巴也磕紫肿了,浑身狼狈得令宋择不禁迎风流泪:竖子,太傅阁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按入门先后,焦嵩得唤慕容仪一声“师兄”,眼瞅着他双手空空爬上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朝自己嘿嘿地笑,焦嵩也忍不住掩面流泪……一抬头,思及自己初入太傅阁时,还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村野莽夫,时常闹出笑话,文生武生都爱嘲他没文化,尽管有时并非恶意。多亏了慕容仪熬夜为他补课,这才慢慢识文晓意,学了兵书阵法,在年试中脱颖而出,被宋择立为武阁的大弟子。    二人情谊甚笃,此番兄弟有难,岂有不帮之理?焦嵩忍着丝丝心痛,决意成全慕容仪,将自己的红缨枪扔过去,谁知慕容仪连举枪都显得吃力,更别说挥舞它来打斗了,便又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把轻剑递给慕容仪。    慕容仪一看到剑,就想到血;一想到血,手脚就不听使唤直打颤。紧张地握紧左拳为自己暗暗打气,鼓起勇气举着剑向前刺了刺,又急忙缩回来;又一刺,又缩回来……底下的人碍于太傅阁的面子,一开始只是窃窃私语,小声发笑,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不知是谁突然豪迈地大笑一嗓,这下便像捅破了天似的,捧腹声如暴雨般撒下来,炸得英雄塔都震了几震。    焦嵩拼了命使眼色,慕容仪却木得像张铁盾,把他的意思全都原封不动弹回去。焦嵩急了,脱口而出:“来刺我啊!你倒是往前走几步啊!”慕容仪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索性两只手掌都抓住剑柄,双眼紧紧一闭,吼着“啊”字闷头冲向焦嵩。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又踮脚又上跳,你按低我的头、我就按低他的头,争相一睹比武台上的情况,唯恐错过什么。    正当大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看这一剑能不能刺到焦嵩时,只见慕容仪直愣愣地从焦嵩身旁一米的地方跑了过去,气势汹汹、恍有虎奔之势——随着那声“啊”字突然转弯,变成惨叫的声调,慕容仪五体投地栽倒在了比武台下。    惨状惊心,众人当即互拥而泣。    慕容仪挣扎半晌,于众目睽睽中坚强地站了起来,又回到比武台上。焦嵩一脸痛惜站在原地,等他举着剑刺过来,这回他瞧准了慕容仪的剑尖,当发现那柄剑又一次要和自己擦身而过时,焦嵩假意放屁,猛然一撅屁股,将其送到了慕容仪的剑刃上。利剑在焦嵩屁股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衣服,慕容仪顿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比武台下的文阁弟子们一拥而上扶起慕容仪,一声声呼唤着“大师兄”,又是掐人中、又是打耳光,慕容仪这才幽幽醒转。焦嵩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过来,捧住慕容仪的双手,热泪盈眶:“师兄!你赢了!”慕容仪喜极而再次晕厥。    宋择已经气背过去几回,外人面前不好发作,决意将此事糊弄过去,日后再作打算。正要眼白一翻假晕过去,葛管家却从家里哭哭啼啼跑出来,捏着条擦泪的手绢高喊道:“老爷不好了!小姐跟人跑了!”    回到一个时辰前,葛管家刚推开院门,便晃见一个人影闪电般窜出墙去,下半身貌似白花花的……再走到宋莳萝房外,见自家小姐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怀里竟抓了一双男人的靴子,吃惊得险些下巴脱臼。    宋莳萝呜呜地哀求,葛管家终是于心不忍,把身上的玉佩、银两都给了她,千叮咛万嘱咐,三天之内一定要回来。宋莳萝还在气顾延之不够仗义,扔下自己就跑,便留下了“夜修罗”的名号给葛管家,说自己跟着这个人跑了,一来给顾延之找点麻烦,二来还能吓一吓宋择,好教他不要来找自己。    宋莳萝抱走秀秀,给它仔细闻了顾延之的靴子,秀秀昂首挺胸,自信地带着宋莳萝在杭陵城中左窜右窜……半个时辰后,秀秀来到了它最爱吃的那家灌汤肉包铺,流着冒泡沫的哈喇子使劲儿向宋莳萝摇尾巴。宋莳萝气得追着秀秀打屁股,转过巷子后却在一间小客栈里看到了正在打包干粮的顾延之,而门外是一辆老旧的马车,马背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顾延之的破包袱,而车板上满载着几大袋谷子,想来这些都是他乔装身份所用。    宋莳萝眼珠一转,连忙赶走秀秀,拖出一袋谷子在角落里倒掉大半,再回到马车上,偷偷藏身进了麻袋中。顾延之从客栈中出来,一切毫无察觉,赶着马车便一路颠簸出了杭陵。    嗒嗒不断的马蹄声中,宋莳萝捂嘴偷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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