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的小鹿

一栋装饰古朴素雅的四合院内，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青石板铺筑的院子里练，他们是戏曲学院的学生，被老师领着来于老前辈座下讨教。其中有个小个子男生看到了一位屋檐下穿着戏袍摆弄水袖的“杨贵妃”，他就从练唱中走了神，这“贵妃”可真好看。　　“海岛冰轮初转腾…”杨贵妃一开口，那少年更是看入了迷，导致自己唱忘了词。　　于重阳见此，拍了拍那小个子男生的肩膀：“他叫杨钰，是我太太的弟子，姑且也喊我一声师傅，你若拜我门下，也要喊他一声师兄。”　　那少年闻言身体一抖，差点没站稳，吓得一身冷汗，再不敢看屋檐下婀娜多姿的“贵妃娘娘”了。　　倒是于先生还是一直愁眉不展，因为他的爱徒唐铭今天请了病假没来练戏，可他心里清楚，这小丫头哪是因为生病没来，分明是跟他置气。　　于先生慢悠悠地似不经意地走到杨钰身边，坐在青石阶上，听着杨钰唱完一段。杨钰不喜欢被人打断，从来都是唱完一段才会搭理前来找他的人。　　“师傅？”杨钰见师傅似是有事找他。　　“唐铭今天没跟你一起来啊？”于先生说，他当然知道唐铭没来，因为唐铭今早还哑着嗓子给他打电话请假了，但他就是不信，觉得这小丫头跟他耍花招。　　“她感冒了，好像挺严重。”杨钰回答。　　“真是感冒了呀，我还以为是我让她练武生，她生我气了。”　　“她不会生您气的。”杨钰面不改色的说着违心的话，前些日子练了戏回去的时候唐铭还跟她抱怨，说师傅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让她演《打登州》，她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能架得住舞刀弄剑的？本来指望校庆唱个《秦琼卖马》选段凑合，还不用花太多时间去排练，结果被师父整这么一出，真是气死她了。　　“哎，我是觉得这孩子有天分，通常别人学个十天半个月的，她两三天就学会了，我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了，就想多挖掘挖掘她的潜能，她打小只喜欢练唱功，把子功也只是个半吊子，但要是想唱出点名堂成个角儿，就得门门精通！我这次只是想让她多花点心思在这上面，她这么机灵好学，要学肯定能学好…”于先生跟杨钰倒着满肚子的苦水，他是真怕唐铭也跟胡同里其他孩子一样，一赌气，不学京剧了。　　“您放宽心，唐铭很尊重您，等她病好了肯定乖乖来学。”杨钰说。　　于先生沉默了一阵，抬头看了杨钰一眼：“算了算了，还是看她自己吧。你今天也练得差不多了，这出《贵妃醉酒》你打小就熟，也没什么好练的了，早些回家吧。”　　杨钰回更衣室脱了戏服叠放好，谢别了师父师母，一个人回了大院，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钟，时间还早，反正也是闲着，就去看看唐铭死没死吧。　　犹犹豫豫地走到了唐铭家门前，刚准备敲门，就听见屋内传来了唐铭的怒吼：“天杀的杨钰为啥老不接我电话啊！！！”　　杨钰脚下一滞，准备敲门的手又缩了回去，然后想起来自己去练戏，手机调了静音，连忙掏出手机，一看未接电话13条，从中午11点一直打到现在。他赶紧远离了唐铭家的大门，蹲在院子里的大水缸后面给唐铭回了电话，唐铭是秒接的。　　“喂？”杨钰试探唐铭的情绪，自己不多说一句话。　　“你咋才回我电话啊？我快要饿死了啊！”唐铭在电话那头怒吼。　　你这根本不像快饿死的样子啊，杨钰心想，又说道：“去练戏，手机静音了没看见。”　　“哦。”唐铭并不关心这个：“我家里没人，没人给我做饭，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回来没有？你要是没回来帮我带点吃的，我想吃师母包的饺子。”　　杨钰并没有回答她，挂了电话。他又走到唐铭家门口，搬起门口的花盆，从花盆下取出一枚钥匙，打开了唐铭家的门，他走到唐铭房间门口，她的房门并没有关，所以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家伙。　　他礼貌性地敲了敲敞开的房门，唐铭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到是杨钰。　　“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那我的饺子岂不是泡汤了…”唐铭往后一倒，继续四仰八叉地躺着。　　“师傅担心你，让我回来看看你。”杨钰说。虽然师父嘴上没说的这么直白，但杨钰心里明白。　　“呵，我昨儿练耍锏还砸了手，他怎么就不担心我了。”唐铭翻着白眼：“就让我唱《卖马》怎么了…”　　“行啦，都是让你演秦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杨钰说。　　“那能一样吗？一个站在那里走一走开两嗓子就能下场了，一个不仅要唱，还要挥俩锏打来打去、转来转去吃力不讨好，能一样吗？”唐铭说。　　“谁让你小时候不好好练练把子功，师傅也是督促你！”杨钰说。　　“是是是，没你练得好，不然我腰肯定比你的细！”唐铭说。　　杨钰正准备继续“教育”她，唐铭一捂额头：“哎哟哎哟哎哟，我头晕，低血糖了低血糖了…”然后躺下装死。　　“不行了没力气跟你吵了，我要饿死了，要吃饺子才能复活。”唐铭望着天花板，感觉现在的自己“可怜、弱小又无助。”　　杨钰摇了摇头，走出唐铭房间，唐铭见杨钰走了，以为他也不管自己了，赶紧跟了出去，想跟他说刚才拿他开玩笑的，现在她这么可怜，可千万不能丢下她不管。只见杨钰走进了唐铭家厨房，打开了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些食材。　　“你要干什么？”唐铭问。　　“你不是要吃饺子吗，我前些天见唐阿姨擀了些面皮，应该也是准备给你包饺子，看看你家有没有剩下的面皮了，啊，找到了。”杨钰从冰箱里找出了一些还没有包的饺子皮：“我包饺子给你吃。”　　“可是没馅儿啊！”唐铭说。　　杨钰指了桌子上的各色食材：“你想吃什么馅儿的？可以任意组合。”　　“香菇猪肉馅儿的！”唐铭乐开了花。　　“没问题！”杨钰穿上冰箱旁挂着的围裙，在唐铭眼里，此刻的杨钰潇洒的像是一位穿上了燕尾服去赴一场晚宴的公子哥儿，他手中挥舞的不是菜刀，而是大提琴颤动的琴弦。简直是天神降临！来拯救她的胃！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呈现在唐铭眼前的时候，唐铭整个人都恍惚了。她一直坐在客厅，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着杨钰在厨房忙活，或许是感冒发烧的缘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盯着杨钰看了这么久，久到好像这么多年也没仔细看过这个一直都在他身边的少年。上学放学一起，唱戏也一起，台下一起练，台上一起演。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的时候，这个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声音也更温润了，眉眼也更好看了，与人处事，似乎各个地方都能独当一面了。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装死装了十几年的小鹿终于活了。　　“啧，以后谁要是嫁给了你，可真要羡慕死我了。”唐铭一不注意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隔着饺子冒起的白气，唐铭都能看见杨钰白皙中泛着粉红的窘迫的脸。　　“烧糊涂了吧，又瞎说八道些什么呢！”杨钰别过头。　　唐铭也为自己刚刚不小心说出口的话感到一丝尴尬，赶紧埋头吃饺子当作无事发生，却一不小心吃噎到了。杨钰一时慌了神，赶紧去接了杯水让唐铭喝。唐铭喝了水顺了顺气，脑子又不知怎的转了个弯：“我也是女的…也就是说，我也有机会当杨太太？”这句想法因为唐铭满嘴的水而没说出口，但却深深印在唐铭脑子里了。　　本来一口一个饺子吃得豪爽的唐铭，突然改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起来了，时不时还看一眼坐在对面看她吃的杨钰。杨钰以为她是刚刚被噎怕了，所以不敢大口吃，也没说什么，但是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只好装作没看见一样玩起了手机。　　吃完了饺子，唐铭打了个嗝儿，但又想起来杨钰在场，当即捂住了嘴，本来杨钰早已习惯倒没觉得什么，倒是唐铭这娇羞地一捂嘴，让杨钰感到身后一寒。　　“吃完了碗给我。”杨钰伸手拿走了盛饺子的碗筷，拿去料理台清洗了，洗好后把碗筷放好，又顺便收拾了一下厨房，后来看见客厅经过刚刚的折腾也乱了，也顺便收拾了一下，收拾收拾着，就顺便把唐铭房间也给收拾了，一边收拾还一边说：“怎么能这么乱，你是天天在房间打仗吗？”　　“经常用的东西给你放架子上了，不常用的放架子下面的白色箱子里了，衣服全叠好放衣橱了，外套全是挂着的，卫衣在第一层抽屉、T恤第二层，下次就按我给你分好的类放，别放乱了。”　　“这个洁癖佬真可怕…”唐铭心想。　　杨钰叮嘱完又出去了一趟，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杯白开水，他坐在唐铭床头，从好几种药盒里剥出几粒药片，把药和水都递给唐铭。　　“把药吃了，然后睡一觉。你嗓子都哑了，要好好养病，不要再大喊大叫了，我们唱戏的嗓子一定要保护好。”杨钰见唐铭吃完了药：“把水喝完，润润嗓子。”　　唐铭很听话的喝完了水，杨钰似乎很满意，眼中带着点笑意，目光温柔似水，让唐铭看呆了眼。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再叫我，我就在家。”杨钰起身。　　“钰钰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唐铭终于问出了让她想入非非了这么长时间的问题。　　杨钰只是轻声一笑：“你对我也不差啊。”轻轻合上了门。　　杨钰回家后扑倒在床上，想着刚刚唐铭说的话，勾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唐铭跟着于夫人身后学唱戏，他身为男儿郎，却唱着女娇娥，虽说他喜欢唱戏，但还是受不了同龄孩子的嘲笑欺辱。　　“你们瞧，那不是那个演女人的小子吗？”　　“哈哈真是他！我前两天还见他穿花裙子哩！”　　“你们说他是不是男的？有没有小弟弟？”　　“不知道，你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的，说不定其实就是小娘儿们呢！”　　“有没有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个力气大的孩子按住了杨钰的双手，一群同龄孩子就要欺身上来，杨钰怎么嘶吼也无济于事，他甚至想着，要是他放弃喜欢的京剧，以后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呔！一群孽畜！”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杨钰身后响起，这嗓音杨钰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小师姐”唐铭。　　“你来干嘛啊！我们在教训这个娘娘腔呢，你别添乱。”一个孩子想赶走正准备见义勇为的唐铭。　　“他是我师弟，这个人，我罩的。”唐铭说完，从书包里抽出两根唱戏用的锏，师傅让她练秦琼，她偷懒跑出来了，刚好遇上了生病提前回家却在路上被堵的杨钰。　　熊孩子们见唐铭还拿武器出来了，好几个都怂了，却也有几个不怕死的，想趁且不备去抢她手中的武器。唐铭虽说练把子功的时候十有八九都在偷懒，但也好歹练了些，不至于被这些什么也不会的家伙抢了武器，所以结果当然就是那些孩子都被唐铭打趴下了。　　那些人被打怕了，立马边哭边回家找妈妈了。唐铭拍了拍身上的泥尘，拉起坐在地上的杨钰：“别听他们胡说，你唱的特别好，身段又特别美，我特别喜欢听你唱戏，他们不懂欣赏。”又看了眼杨钰：“别怕，以后有师姐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你。”那时候的唐铭还比杨钰高一个头。　　从那一刻起，杨钰便觉得，这世上大概真的有神存在，所以才会有唐铭守护在他身边。也是从那一刻他明白了，他这一生可以放弃很多东西，但不能放弃唱戏，和唐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