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得很美吧。” 我没转移开停留在树上凤凰花的目光,挂着微笑问向我走来的钟菱。 钟菱也抬头望着这枝头绚烂迷人眼的群花,简单道,“很美。” 确实很美。一簇又一簇的凤凰花争相绽放至极盛,把半边蓝天的背景吞噬成一片烈焰火海,这花红得太过璀璨,太过抢眼,亦太过强势。它们依托着树枝盘踞在半空之中,以最红艳的狂傲姿态,张扬地显露自己的美,睥睨旁树只得孤独的绿,接受众人的仰观之礼。 花开正醉,阳光正好,微风送爽,精心把自己打扮好的毕业生,正美丽。 大学四年终是从指缝间仙逝,今日站在亚华师范大学中心广场拍毕业照的,轮到了我们人文学院的一众大四毕业生,身上纯黑色的学士服吸收了太阳的光能,在这四月天里热得有些影响心情,但我不仅感觉不到热,心境,徒有悲凉。 曾经最期待毕业,而今,最害怕毕业。 害怕那些说着要在一毕业就实现的梦,一毕业,都梦碎,扎在心口,鲜血淋淋。 “陶慈。” 一声轻唤惊扰了我和钟菱各自的思绪。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人是西装革履的往届毕业生程世聪。只请得到一个下午假的他,上午一下班立即赶回来了母校,参加我们这些师弟师妹的毕业照。他捧着一束蓝色妖姬走到我面前,清爽的笑容更添几分俊俏,“毕业快乐,小师妹。” “谢谢程师兄。”我接过花,凑到鼻前一嗅,“真香。” 程世聪趁机道,“鲜花配女神,不过再娇艳也不及女神一分。” 我避开他话里的深意,调侃道,“出社会混了一年,师兄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又转看着钟菱道,“菱菱,麻烦你帮我们拍一拍照。” 钟菱点头,后退两步,镜头对着我们举高了相机。 程世聪站在我右手边,左手自然地搭在了我右肩上,表情淡然从容。我由着他,只当这是朋友级别的一张毕业留影。 “筱光在那边,她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我边说边指向左前方。 “嗯,我刚才已经找过她了,她说一年不见,我看上去更人模人样了。”程世聪郑重其事地说,特意配上动作调整了一下红色领带的位置。 我轻笑出声,时光在这一秒恍若倒流回那一年我们仨在戏剧社的活动室里盘腿对坐,我和左筱光一人一袋薯片在手,听着程世聪给我们讲述他在戏剧社的各种趣事,笑点极低地把形象挥霍全无。 一恍惚,皆成了不可复制的回忆。 钟菱见程世聪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便主动道:“小慈,我去去我朋友那里。” “好。不过我亲爱的摄影师,我需要你,可别去太久。”潜意识里,我并不想和程世聪独处,给尴尬可趁之机。 钟菱意会地暗递了一个眼神,走向广场中央。 程世聪看了看钟菱远去的身影,假装随意地问道:“对了,怎么没有看到他?” 我已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也用随意的语气含糊道,“他今天工作太忙了。” “这个理由欠妥。”程世聪语带暗示,“如果是我女朋友拍毕业照,就算派我去出差,我也会拒绝,哪怕有可能丢饭碗。” “昊熙的成熟稳重就体现在这里。”我意有所指,不想去考虑这话出口伤不伤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他的原因。” 程世聪听罢不语。那在他眼瞳里如墨晕化开来的伤神,我只当看不见。 伤心会挖掘出人性里的自私。 我把视线转至换下学士服后一身干练正装尽显成熟帅气范儿的左筱光处,看着她被几位师弟师妹簇拥在中间拍一张张搞怪合照,嘴角不禁跟着上扬,隔空受到了她的美丽心情的感染。虽然我知道,她的美丽心情背后,实则暗藏着和我同等性质的沧桑。 但她的那份沧桑,至少还找得到缓解的出口。比如说,那位正朝她而去的衣着格子衬衫搭配黑蓝牛仔裤的男生。 我抓住时机,礼貌地和程世聪说:“程师兄,我和筱光的好朋友来了,失陪了。” 程世聪点头,“你去吧,我也该走了。这缅怀母校的闲事,还是得下次找上几个哥们再一起回来装模作样地致青春。” “路上小心,再见。” “毕业快乐。小慈,你值得拥有这世上的一切美好。”他向我张开手臂,话里添了请求的意味,“最后留给我一个拥抱的记忆,可以吗?” 我迟疑了几秒,鼻子有些酸,上前半步抱了抱他,“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你一定会遇见那个和你携手看风景的她的,祝福你,师兄。” 他松开我,脸上噙一抹略显悲伤的笑,“师妹,未来谁也无法预料。再见。”他挥挥手,转身走上沿路不乏毕业生和亲朋好友在捕捉校园每一道风光作最后纪念的校道。 未来,谁也无法预料。 是啊,谁曾预料得到,我的毕业照上,竟会失去了他。 我抬起下巴,让眼睛反吸收掉多余的液体,再调整出一个可见笑意的弧度,捧着程世聪送给我的蓝色妖姬走向左筱光和卓敬。 卓敬上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后把手里提着的礼品袋奉上,说,“幸好我聪明,知道你和筱光这俩美人今天一定会被花淹没,所以机智地献上经得起岁月啃噬的小礼物一份,回头你们拆开看了,别忘了发个信息表扬表扬我。” 左筱光不屑地撇撇嘴,“我和小慈魅力不可抵挡是真话,但你送个礼物就算聪明又机智了?爱因斯坦还不得气得天天上你梦里敲门去?” “别说,我还真期待爱因斯坦他老人家到我梦里做客,和他把酒言欢、碰撞智慧火花,助我一圆名垂千古的夙愿。”卓敬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还真敢想,赶紧回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左筱光呵呵冷笑。 “那可不行,我还没跟你们俩美人合影呢。”卓敬边说边分开我和左筱光,挤到我俩中间,把左筱光的相机随手塞给路过的一名学生,“同学,麻烦给我们来几张合照,谢谢。” 我们三人的灿烂笑容,就此定格在了闪光灯闪了我们眼的这一刹那。 多好,卓敬和左筱光又回到了当年以抬杠为乐的相处模式。在学生时代的尾声,我们的友谊仍旧是歌颂青春芳华的最美剧本。而那位遥远在天际却一直活在我们心里的萧公主,是铁人四侠永远的公主。 “卓敬,你敢笑得再无耻一点吗?”左筱光拿着相机翻看照片,一脸嫌弃地瞪着已在自我陶醉中无法自拨的爷们。 我也加入到挤兑卓敬的队列中:“讲真,卓敬,你往这一盏,确实挺破坏美感的。” 卓敬哭丧着脸说:“小慈,连你也这样对我,不用问,一定是被左姓女子给洗脑了。” “我左筱光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光明正大得很,少用什么‘左姓女子’含沙射影,谁不知道你一大男人比小女子还心胸狭窄。”左筱光挺直腰板和卓敬呛声,顺带还一不小心地让她的细跟高跟鞋从卓敬的脚上路过。 “小人!”卓敬痛叫,在左筱光挑衅的眼神下不情愿地挂出白旗,“得,看在你今天是主角的份上,本少爷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左筱光冷哼,挑挑眉,低头接着看照片。她叹息道,“可惜少了最美的萧公主。” 我和卓敬对视了一眼,心上那个关于萧婉颜的记忆箱被打开,伤感迎面扑来。 所幸,时至今日,“萧婉颜”这个名字,不再是禁忌。在那些误会均被清除后,她时常出现在我们的聊天内容里,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扮演着“主题”的角色。 卓敬稍一恍神,收起了眼底暗涌的伤感,用轻快的语气说:“简单,我这技术大神一出手,萧公主必须出现在我们的每张合照里。铁人四侠的每一个精彩瞬间,当然不能少了她。” “你总算是做出点贡献了,二十几年没白活啊。”左筱光握拳轻击了一下卓敬的肩膀,眼眶微湿,“萧公主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铁人四侠,永远不散。” “是,铁人四侠,永远不散。”我重复着左筱光的话,俩姑娘动容地拥抱在一块。 卓敬看着我们,转过脸偷偷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我们都感性地活着,感性地致敬友谊。 “你姐姐来了。”左筱光兴奋地冲着我身后招手,“霓霓,我们都等着你呢。” 我转过身,一身修身正装形象的陶霓,抹着若百合般清雅的笑意走到我们跟前,把她怀里的两个□□熊娃娃分给我和左筱光,“慈慈,筱光,毕业快乐。” “霓霓真好,一点都不偏心,谢谢。”左筱光抱了抱陶霓,扭头对卓敬说,“走,陪我去湖边拍青春系列照。” “我还没和……,行,我的荣幸。”接收到左筱光眼色的卓敬迅速改口,抱着□□熊和三束花跟在左筱光后面离去。 我拉着陶霓到一棵无人的树下坐下休息,“今天的面试还顺利吗?” 陶霓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递给我,“还可以,薪资福利都还过得去,没什么意外的话就签了,工作满一年后,还可以调回凉京总部。” “听起来是挺好的,最重要是你自己喜欢。” “你呢?确定要签那家杂志社了吗?”陶霓和爸爸妈妈一样,都不希望我跑得太远。 我握住陶霓的手,点头道,“确定。虽然远是远了点,但这才能体现出我的冒险精神嘛,你说是吧?” “可是你一个人……” “陶慈。” 一把冷凛的女声从后方传来。这把声音的主人我辨认得出。在陶霓回头查看来者何人只之前,我抢先说:“是沈欣。” 陶霓脸色微变,随着我起身,见沈欣捧着一束风信子来到我们点钱。 沈欣难得有这么一回在与我四目相交时,眼里脸上都褪去了敌意。她把花递给我,逾期和表情一般索然无味:“我是来替昊熙送祝福的。他工作很忙,来不了。毕业快乐。” 我强笑着接过花,若无其事地回道:“有心了。麻烦帮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我会的。”沈欣说。似乎以此暗示我,陪在简昊熙身边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她沈欣。 相对无言的片刻,她眸色平静地和我对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受不了她这种好似掌控一切的眼神,寻思着找个借口和陶霓开溜。我有预感,她想和我提关于简昊熙的事,或许更准确点,和她和简昊熙的事。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更害怕听到。 可惜我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你会回去凉京工作吗?” “不会。”我简洁肯定道。 “我会。”沈欣的语调比我更肯定,“昊熙也在凉京,我会一直陪着他。” 我克制着就要冲上眼眶的水雾,保持好嘴角几近僵硬的微笑道,“祝你们幸福。” 沈欣没料到我竟能表现得如此淡然,稍稍一愣后又用不容置疑的话腔说,“我会一直守在昊熙身边。” 嗯,有这个资格的人,是你沈欣。我陶慈,已被剔除出局。 无视从胸口处蔓延至全身每一处神经的痛,我再笑着道:“来都来了,不介意拍张照吧?” 沈欣再次愣住了。但她很快收起惊讶,“不介意。” 我向陶霓点头示意,陶霓举起相机按下快门,为我和沈欣留下了一张气场诡异的照片。 “陶慈,你比我大方。”沈欣幽声说完,轻舞着碎花长裙的裙摆,如花中蝴蝶般身姿翩然地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陶慈除了表面上的大方,什么都没有了。 陶霓担心地唤道,“慈慈……” “姐,”我反身抱住她,放纵自己在这本就不缺眼泪来凑热闹的毕业照上痛快地哭出声来,“我真的好爱昊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好恨……” 陶霓轻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没有出声制止我哭泣,也没有言语安慰。 小王子不要我了。 那些与小王子有关的毕业后的梦,一如泡沫,一触就破。 青春里,他抽身离开了。没有带我走,留给我的,只有那些如梦如幻的曾经。 有多美,就有多痛。 我停下抽泣,把泪全数抹去,抬头仰望着那一树如烈火燃烧的凤凰花,或许努力努力,还是能挤出一个属于笑容的弧度的。 是啊,即使最后的结局痛彻心扉,但至少,我们都曾在彼此的生命中扮演过唯一。 而他,在往后的很多很多年历,都将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不可能的唯一。 “姐,我们一起展望未来吧。”我拉住陶霓的手,说着自欺欺人的话,“我们都会幸福的,对吗?” 陶霓认真地点下了头,眼眶也是微微发红,“嗯,我们都会幸福的。” 无论早晚,都会幸福的。 我冲她眨眨眼,“是时候来一张大合照啦!”把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任性地任声音在这方喧闹中冲出重围,“钟菱,左筱光,卓敬,大合照!” 听到召唤的三人速速赶来汇合。 我和左筱光相视大喊,“一,二,三,我们毕业了!”手里的花束随之飞向了半空。 再见了,学生生涯。 再见了,笑过哭过痛过爱过,遗憾过后悔过的,年少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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