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妩不知一旁那侍女已将她的来历猜了个遍,她一见谢微就有结交之意,但闻门外书生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仍是在谈论韩王留京之事;又见谢微似为外面的喧哗所扰,偏过头去留心那些议论,于是悄悄在谢微耳旁笑语道:    “五皇子今年才十五岁,寻常人家尚且听闻多有溺爱幼子的,圣上爱子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言语中未尽之意是:哪里就如读书人议论的那样眼看着就到了废长立幼的地步呢。    谢微侧头瞧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萧妩所言,似对那领头议论的书生不以为然,但言辞稍显含蓄,神态间也略有不自然,与初见的明爽大方形成反差,倒让人觉得她其实颇为忌惮外头那书生似的。    心思百转,却只是在心头略过,不曾留下几分痕迹。也许是上学时形成的习惯,无论睡意朦胧,或是心不在焉,都极少能让谈话者看出端倪,所以无论在谁的眼中,她都是最好的倾吐对象,这也许也是一种倾听的天赋吧。    萧妩见她专注聆听的姿态,觉得天真纯稚,可亲可爱;顿时忘了眼前之人是初见时惊鸿一瞥之下端庄典雅的夫人,而是将她视为偶或结识的小妹子。她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引以为憾,与谢微一见如故,竟是越看越觉得亲近。    但见谢微似对书生议论有几分好奇,萧妩也将所知所闻的皇家事细细地为她讲解。    当今天子的五位皇子中,嫡长子被立为太子;二皇子与三皇子的母亲皆是年长无宠的妃嫔,又没有显赫的外家暂且不提;四皇子幼年丧母,养在继皇后膝下。然而皇后只代抚育之责,却未将四皇子记在名下。    今岁四皇子年满十六,皇后即请旨让其离京,皇帝亦是应允了。    群臣原先以为皇帝对四皇子的态度是摆明了立场:不想再有一位中宫嫡子,以免动摇东宫太子之位。是以,早早就让四皇子受封出京。    怎料得,在五皇子一事上,皇帝的态度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呢。    皇帝哭着喊着说舍不得幼子,又在大殿之上眼泪汪汪地拉着程将军提起不久前的一桩旧事,动之以情。    程将军有女,年十六,殊丽无匹。皇后闻之,思及宫中久未纳新人,遂为天子求之。    程氏夫妇爱女如命,当然舍不得女儿在宫中蹉跎年华。程将军自恃与皇帝有过命的交情,梗着脖子顶了回去,说小女年幼,还想再留两年……    当然了,以上叙述都是经过了谢微的转译,夹杂了内心吐槽后的版本。    按理说朝堂之上的事,也不是萧妩这个女儿家能知晓的。    偏偏那个程家小姐,在京中颇有盛名。她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父亲是当朝一品将军,皇帝的股肱之臣。    说句不好听的,龙椅上那位曾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反过来肖想他的闺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今天子也非好色荒淫至此,非要纳臣子之女。不过是皇后有此提议,而皇帝后宫三千,广纳佳丽,也没有送上门来还推拒的道理,就顺水推舟由着中宫下了懿旨,没想到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程家女入宫之事就此作罢,却让皇帝找到了一个借口搪塞群臣。    程小姐碧玉年华,父母尚且不舍其离家,何况韩王年方十五?    程将军为首的一派力主让韩王离京,如此一来倒是被皇帝反将了一军。    皇帝与群臣如何斗智斗勇且不提,此事流传出宫后,贵妇人们热议的中心是:程姑娘的亲事,免不了有些波折了。    家世好的人家的女儿,若非早早就被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下,及笄礼后,求亲者也该踏破门槛了。    京都之中虽有定亲之后,将女儿留到十七八才出嫁的人家,然而,女子十五六出嫁的仍是常例,如同谢微那般。    程家小姐今年十六,家中溺爱非常,父母挑花了眼,一直没有定下亲事。天子纳妃之事一传开,一年半载之内,只怕没有媒人敢上门了。谁也不敢顶着个跟皇帝抢女人的名头,少说也得过两年让世人淡忘了此事才行。    这样的八卦是夫人小姐们津津乐道的,而酒楼里那帮读书人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此。    他们指责韩王骄奢淫逸,附带抨击远赴封地的几位皇子之后,感慨几句太子贤明仁孝,却不为天子所器重。按常理,太子的东宫如同一个小朝廷,汇聚文武英杰,而储君年纪渐长,就该早早临朝听政,以及早熟悉政务,代行监国之职。    然而本朝太子,别说参议朝政,朝中重臣甚至未曾谋面,或许迎面相逢,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谢微想起《世语》中的一段故事,曹叡即位后,群臣对这位新帝不熟,急于一睹风采。然而静候数日,新帝只召见了刘晔一人。君臣长谈之后,刘晔步出殿外,对其他大臣们感慨道:新帝可比秦皇汉武,才略也不过稍逊罢了。    后见曹叡果有其祖之风,甚至对死对头吴蜀而言,威胁更甚于曹操。    谢微想着魏书中的形容,天资秀出、长发委地的魏明帝,多半继承了甄氏传说中的绝世之姿。当下忽起了一念,问萧妩:    “先皇后相貌如何?”    萧妩一呆,瞧了瞧谢微,到底不愿指责她言语冒失,勉勉强强地应道:“只闻贤名。”    哦,谢微点点头,将那个无厘头的想法抛诸脑后,顿时兴趣寥寥。    书生们提及先皇后只有贤德的称赞,但萧妩这样的女孩家也只一般无二地说得出“先皇后有贤名”,那想来容貌没有足以夸赞之处了。    若是母亲相貌平庸,儿子想必也不可能美得多么天怒人怨吧?    当然了,曹睿也非因为姿容绝世,才藏于深闺之中,令群臣不得见的。史书中曾有记载,曹操在位之时,惊异于孙儿的天资聪颖,就时常带在身旁教导。“每朝宴会同,与侍中近臣并列帷幄(魏书)”。    所以,并非从不露面,或许是因为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未免其父猜忌,于是如魏书中所载:“不交朝臣,不问政事,唯潜思书籍而已。”    相较之下,当朝这位太子比曹叡更深居简出。若是蹒跚学步之时不计算在内,等他渐渐长大成人之后,见过他的人,除了皇室宗亲,东宫近侍,朝臣之中竟只有太子太傅一人。    那么,问题来了,太子与群臣素未谋面,也不曾为社稷出力,那贤明仁孝之名有何而来呢?    其实也简单,仁孝之名皆由宫中传出,皇帝及太后认证即可;而贤明,则由太子太傅亲自盖章。    故此,要问那位贤明仁孝的太子殿下究竟有多么英明神武才能得到天下士子拥戴……    谢微听了半晌,也只总结了两个字:    躺赢。    当朝太子是皇帝的长子,是已故的元后所出,可谓一出生就占尽了优势。    太子占了嫡长,仅正统二字,就无人能与他相争。    其次,先皇后素有贤名,昔日随当今天子征战四方,很是受将士们拥戴。先皇后的父亲更是在当今天子即位后,位列三公,虽告老返乡,但朝中门生故旧遍布。    细细数来,朝臣中过半算是太子的铁杆拥趸,尤其是有从龙之功的那群老家伙们,随便一个站出来说话都极具分量。    最后,就不得不起汉高祖时候的故事了。刘邦溺爱赵王如意,曾有意改立其为太子。吕后求计于张良,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刘盈,方才力挽狂澜。    汉高祖刘邦那样的人物,见刘盈得商山四皓辅佐,都感慨太子羽翼已丰,不可撼动了。    而如今的那位太子太傅,乃当世大儒,正好就是四贤这般的人物,在清流之中威望极高,天下读书人更是无不望其项背。太傅大人说一句太子贤明,谁人敢反驳?不怕被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淹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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