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提着一盏攒花宫灯四处行走,指着那些毛手毛脚的奴才,呵斥道:“狗崽子们,提着点精神吧,明日就是上元佳节了,各位皇子公主都要回宫来面圣,若是出了一点差池,你们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他指着一个挂灯笼的太监,骂道:“灯笼是这么挂的么,还不快滚下来!” 那个太监大惊,顺势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将灯笼压了个粉碎,他来不及叫痛,忙跪在高力士脚边,“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公公饶命。” 高力士狠狠踹了他一脚,愤愤离去。 他不无感伤地想,若是惠妃娘娘在的话,一定会把这些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哪里还需要他费神。 若是惠妃娘娘在的话,陛下也不会时常对着她的画像黯然神伤,然后四处搜寻与惠妃容貌相似的女子…… 翌日,在一片丝竹声中,盛宴开始了。 高力士立在南面而坐的帝王后,恭敬地垂手侍立,满座基本都来齐了,只有寿王李瑁和他王妃的位置空了出来。而李瑁是陛下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因为他的眉眼像极了惠妃娘娘,每次见到他,陛下总会想起那些他放不下的往事。 李隆基皱了皱眉,“连宫中宴会也敢迟到,看来朕这些年是太惯着寿王了。” 高力士低声道:“陛下息怒,寿王自从成家立室后,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或许只是一时脚程慢了,也未可知。” 李隆基拂袖而起,“算了,不必再弄这些虚热闹了,一个两个既然没那份孝心,又何必在朕面前装样子……” 高力士忙跟着李隆基离开了宴会。此时若惠妃娘娘在的话,只怕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陛下的怒火吧,他也不会总是自嘲为孤家寡人吧。高力士这样想着,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 一阵轻快的笑声打乱了高力士的思绪。高力士抬眼看去,一株红艳的梅花树上有一个女子,披着大红如血的斗篷,动作灵活地摘着梅花,明媚的笑着,将花瓣扔到树下李瑁拿着的绢带中,高声笑道:“王爷,你说如果用这些晒干的梅花泡茶,是不是很好喝?” 攀条摘梅花,言是欢气息。一句诗没由来地跑入高力士的脑海中,这不就是从前陛下和惠妃娘娘常干的事情么?他不自觉也扬唇微微的笑,然后他抬头看见李隆基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里是沉寂了多年都不曾有的光彩。 高力士轻轻咳了一声。 李瑁与树上的女子都是一惊,那女子身姿矫健地从树上爬了下来,然后跟着李瑁一同跪下,恭恭敬敬:“儿臣(臣媳)见过父皇。” 好身手的女子,李隆基心里暗暗赞叹,假装发怒的样子:“皇亲贵胄,竟然在宫中干这样的事情,也不怕别人笑话。” 杨玉环扬起头,狡黠笑道:“臣媳知错,多谢父皇宽宏大量。” 李隆基笑:“朕何时说过不处罚你们?” 杨玉环扬了扬眉梢,“陛下何时说过要处罚臣媳?” 李隆基豁然一笑,不仅身手了得,胆量亦是过人。他扶起了他们夫妇二人,目光顿在那女子剪水双瞳中,这样好看的眼睛,他心底一动…… 李瑁发觉了什么,尴尬地红了脸:“父皇,宴会已经开始了。” 李隆基转身离去,一抹淡淡的笑始终悬挂在唇边。 高力士叹了口气,好容易遇见个能让陛下笑的女子,却还是他的儿媳,上天是在捉弄陛下么?只是若是陛下喜欢,就算江山为媒,血海为聘,又有何妨? 这次宴会李隆基极少数地没有提前离席,高力士一直在旁边为他斟酒,看着他满脸通红,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不为人知的欲望。每一个子女前来敬酒时,他都是淡淡的,唯独当李瑁和杨玉环跪在案前端着酒盏时,李隆基亲自起身接过,指腹不经意间划过那女子凝脂一样的玉手上,勾了勾唇。 高力士扶着满身酒意地李隆基躺在床榻上,轻声道:“陛下竟然如此喜欢那女子,何不将她召入宫中?” 李隆基朦胧中轻轻应了一声。 高力士拦住了李瑁回府的马车,“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瑁对杨玉环耳语了两句,跟着高力士走到宫墙墙角下。 “皇上似乎很看重王妃娘娘呢。”高力士直接了当。 李瑁轻轻咳了一声,十分尴尬:“公公还是注意措辞……” 高力士眼里泛着精光:“若是没有陛下的暗许,王爷以为,奴才会冒险前来么,奴才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他笑得有些诡异:“陛下得到了他想要的,王爷又何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奴才言尽于此,王爷自己掂量吧。” 李隆基次日醒来时,揉了揉酸胀的脑袋,听说李瑁将杨玉环送入皇宫,他摇了摇头,笑说:“高力士,你这个狗奴才,又背着朕干了什么勾当……” 高力士弯腰为李隆基穿靴子:“奴才都是一心为了陛下。” 太液池里的女子沐浴过后,并没有穿御赐的锦衣华服,而是穿上了一套道士的衣服,全身上下除了一根挽头发的乌木簪外,一点装饰都没有。 “娘子,陛下到了。”小宫女不知道如何称呼,但无论如何,是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叫她王妃的,她换了个巧妙的称呼。 杨玉环神色冷淡,难以掩饰眼底的一丝仇恨:“总算来了,我已经恭候多时了。”她却并没有接驾的意思。 李隆基走进来时,看着杨玉环的装束,一愣,摒退了众人,低低笑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杨玉环努力平复着怒气:“一女不事二夫,民女不是息夫人,还望陛下放过民女,民女愿为太后修道祈福,了此残生。” “你这又是何必呢?又何必为那薄情的男子守节?”李隆基满是心疼地看着她。 李隆基拔下她头上的簪子,敛容,神情十分肃穆,将簪子折成两半,“起码,朕不会将你拱手送人,朕这一生,断然不会负你毫分。若有违背,有如此物。” 杨玉环眸光动了动,微微张开了嘴唇。 李隆基伸手抚摸她垂下来的如瀑布一样的青丝,满目怜惜。 后来,宫里多了一位贵妃,一点不像其他那些斯文静雅的宫妃一样循规蹈矩,她喜欢爬树,喜欢跟着陛下一起射箭,她喜欢在太液池中铺满花瓣,一边饮酒,一边沐浴。她喜欢吃岭南新运来的荔枝,不管跑死了多少匹马,作践了多少银两。有时觉得事情不顺心时,她还会跑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最终还是陛下服软,暗暗派高力士将她接回来。 她还是那样明媚张扬的性子,李隆基觉得欣慰,起码这样他不会觉得是他扼杀了她的快乐,他要倾尽全国之力来宠她,就算背上荒淫的骂名也认了,要知道,只有褒姒那样的佳人才能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也只有杨玉环,才能让他李隆基折了风骨…… 李隆基为了哄她开心,拿出自己费心编排的曲子,谎称是神仙传授的,要让她排一曲舞来看。 当日灼灼桃花间,她穿着大红的舞衣,衣袖拂过花丛,那些争奇斗艳的花都在片刻蔫蔫地低了下去,他大笑:“玉环绝代姿容,鲜花亦有所不及。” 偶然一次,他去看了一眼梅妃,回来时发现她身上满是酒气,带泪呜咽:“陛下,你为何要去看她,你难道不知臣妾素来与她不睦……” 他当即无比懊恼地将她拥在怀中:“让玉环伤心,朕罪不可赦,朕以后绝不再见梅妃……” 她咧开了一个笑容,李隆基觉得很幸福,她原来,也是会为他吃醋的啊…… 安禄山叛变后,他急需班师离开,整个后宫,他只带了她一人在身侧。“朕说过,绝不会弃你而去的……”李隆基看着眼中满是感激的杨玉环,亲自扶着她上了车轿。 三郎不负玉环。 玉环亦不会辜负三郎。 马嵬坡。 接连的雨让这个肃杀的地方显得格外晦气,安禄山的追兵将至,李隆基没有想到,在这个危机的时刻,他的士兵会停止行军。 三军哗然,擂鼓喧天。 “杨氏一门依仗着皇宠,肆意轻贱百姓,臣等请求陛下以大局为重!” “臣等泣血叩求陛下!” 李隆基愤怒地撇过一群闹事的士兵,转身进入了大帐。 “玉环,他们竟然联合起来逼迫朕,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李隆基这一生是断然不会受人威胁的么?”李隆基冷冷一笑,伸手去扳过侧身休憩的杨玉环,继续道:“朕不是李瑁,绝不会弃你而去,你大可以放心。” 触手的冰凉让李隆基的心沉入深渊,他颤抖着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高力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贵妃娘娘千岁!” “贵妃娘娘千岁!” 军队在得知杨玉环的死讯后继续前行。 他们发现他们的陛下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没日没夜地批改着公文,和诸将一起讨论如何克敌制胜,他们感到很欣慰,但不知为何,他嘴边的笑也随着贵妃的离去一同消失了…… 高力士仍旧陪在李隆基身边,他终于成了一个理想的帝王模样,贵妃娘娘,你该安心了吧,他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奴才会代替你,一直陪着陛下的。 临邛道士杨通幽的到来让李隆基开始有了渺茫的希望,他扬起了招魂的白幡,可当他最终伏跪在李隆基脚下说,贵妃娘娘的仙魂已经随风而逝,不存在碧落黄泉的任何一个地方时,李隆基没有说话,斜阳深深里,他的身影带着透骨的寂寞。 高力士看着李隆基,深深地叹了口气。 惠妃娘娘走后,陛下即使伤心,也会在宫中命人编排歌舞取乐子,也会四处搜寻那些和惠妃容貌相似的女子。可是贵妃走后,陛下的世界里便只剩了一个帝王的重担,他再也不再涉足后宫,即使看到和贵妃有几分相像的女子,也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谁都不是贵妃…… 此时已经是夤夜,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高力士抹了抹泪,端着一碗茶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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