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的称赞,亚历山德丽娜下意识地看了乔治娜一眼,而她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已然用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接口:“虽说这是事实,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夸奖。顺带一提,乔治娜今晚看上去也是格外‘不同’呢,想必今年她的病情可以有所好转了。”    被这么意有所指地一噎,坎伯兰公爵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过做为当事人的乔治娜只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感谢上帝,至少今年不必有人担心我在跳舞时晕倒了。”    说得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肯特公爵夫人被扇子遮挡的唇角带着嘲讽挑一挑,对于这个心照不宣的“国王的新衣”,表示由衷的嗤之以鼻,而另一方面,她认为这位公主显而易见在民间染上了不得体的恶习,因为对方撒起谎来,简直连眼睛都不必眨。    她挑剔地打量了乔治娜一眼,眼中的轻鄙不加掩饰。    从亚历山德丽娜的角度,毫无疑问完整地瞥见了母亲的失礼之处,但做为一个乖顺的女儿,她是无法跳出来去指责自己的母亲的,只好干巴巴地露出一个笑容,缓和道:“我们有许久不见了,乔治娜,或许你愿意来肯辛顿宫和我消磨这个周末。”    话说出口,那种熟稔的感觉似乎重新回到了亚历山德丽娜的身体了,就像小时候那样,乔治娜总是期盼着她能够开口邀请她去肯辛顿宫的,或者其它哪里都好,只要不呆在坎伯兰的那座宫殿里,而亚历山德丽娜做为唯一向她伸出过手的人,自然得到了小小的乔治娜全无保留的感激与艳羡。    同样是皇室的公主,她们之间巨大的鸿沟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她,将会是一位女王,而她,只会是个女人。    所以,她总是得听她的。    然而亚历山德丽娜的脸上刚刚浮现起微笑,她面前的乔治娜却道:“我很高兴能够接受到你的邀请,亲爱的堂姐,但——”语气遗憾地顿了顿,乔治娜那长长的金色的睫毛温顺地垂下,令那眼角的泪痣更加熠熠生辉,抱歉地开口:“父亲认为,近期我最好不要出门。”    亚历山德丽娜根本没有去注意她用来推辞的借口了,她只盯着乔治娜微微低垂的脸庞,像是走了神。    直到现在,亚历山德丽娜才注意到,这个在自己印象当中毫不起眼的小跟班,实际上已经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重要的是,她其实生得很美。    璀璨的金发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烫成小卷,垂落在脸颊两旁,而是整齐地挽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张明艳的面孔,显得那双蓝眼睛既清澈又迷人,而她那纤长如天鹅般的颈项以及线条清晰的肩部,更是令这个美人犹如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没有一处不令人动容。    亚历山德丽娜的视线胶着在一处,不知为何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与此同时,乔治娜也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    这位在历史上留下美名的未来的维多利亚女王,此时不过青春年少,一张丰润的小圆脸与她娇小的体型相得益彰,继承了来自母亲的深褐色发色以及父亲的蓝眼睛,五官端正,气质高贵,只是非要以绝色美人来形容的话,未免有些牵强。    事实上,也从未有人这样去形容,因为这位殿下从十一岁起就知道自己将会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全世界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与一个国家相比,她的相貌如何早已无关紧要——因为即使她本人貌不惊人、口音与母亲一脉相承、礼仪也不够标准,但拥有整个大英这样盛大的嫁妆,足以诱惑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男人。    但做为一名少女,有时候亚历山德丽娜还是免不了为自己的外表——尤其是身高——感到一丝无法忽视的自卑。    不过现在乔治娜的关注点,更多的是在亚历山德丽娜的“女性君主”和“欧洲祖母”这两个身份。    比起她的前辈、一路腥风血雨的伊丽莎白一世,维多利亚女王的个人能力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更多的是顺应着时代的洪流,做好了一位君主应尽的职责,尤其是与她其中一位伯父乔治四世相比。    她之所以享有盛誉,并不是由于这位君主做出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业,而是她的垂拱而治,恪守了立宪君主的本分,成为这个时代的表率。    可以说,维多利亚女王做为一个中庸的协调者是称职的,但还无法与欧洲某些前辈的女性君主等人相比。      一系列的道德整肃很大程度上稳定了当时的社会,但也造成了矛盾而尴尬的性压抑,一方面社会道德标准僵化、压抑,使人们的举止变得矫揉造作、自命不凡,另一方面表面上的禁欲的反面便是隐藏在暗影中的性开放,妓.女做为最赚钱的女性职业大行其道,一个刚满十三岁的纯洁处女不过价值五英镑,伦敦城里的妓院可比学校多得多。    而且这个时代的女性地位极其低下,与这个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段所飞速发展的社会生产力恰恰相反,维多利亚女王本人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女权者,伪善道德下的性别压迫和阶级压迫酿成了数不清的悲剧,这一点从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中可以窥见一斑。    至于臭气熏天的泰晤士河,雾霾缭绕的伦敦城,救济院、童工以及帮派犯罪,遭受苦难的底层劳动人民与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资本家,还有令爱尔兰人口锐减的爱尔兰大.饥.荒,就更不必提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帝国的富庶流淌着数不清的罪恶与鲜血,天堂和地狱,不过一线之隔。    就像狄更斯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能让人美梦成真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一个不和谐的时期。    维多利亚时代,只是看起来很美罢了。    乔治娜心中微哂。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坎伯兰公爵夫人欲言又止,叫住她说:“乔治娜——”    “怎么了,母亲?”乔治娜浅笑着问。    喊出“母亲”这个单词时,她的发音非常标准和美妙,湛蓝的眼睛里,也似乎有些温柔缱绻。    可偏偏她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就让巨大的愧疚感紧紧摁住了坎伯兰公爵夫人的咽喉,令她完全无法发声。    这是她的孩子啊,一个健康的、美丽的、生动的孩子啊。    ——同样也是一个被她和她的丈夫所抛弃的孩子。    她既感到不忍和怜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毕竟比起另一位“乔治娜公主”的温顺体贴、乖巧听话,眼前的乔治娜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温情,只不过浮于表面、敷衍了事而已。    肯特公爵夫人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多么愚蠢,难道女人就该输给男人么?    只要想一想女儿亚历山德丽娜即将登上大英的王位、而她的兄弟——曾经有机会成为女王王夫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乔治四世唯一的继承人夏洛特公主因难产而去世——未完成的事业将在她的手中圆满,这位来自德国的公爵夫人就骄傲地扬起了唇。    她亲爱的德玲娜呀,真是她这一生最完美的杰作。    不远处,英王陛下注意到他的两位侄女,声音洪亮地叫道:“我亲爱的侄女们,为什么不过来见见你们的堂兄乔治?”    威廉四世说着朝两人伸出手,右手牵起亚历山德丽娜,左手牵起乔治娜,脸上笑容灿烂,每一道皱纹都洋溢地快乐的气息,正打算给未来的英国女王和她的堂兄制造相处的机会——比起将亚历山德丽娜嫁给他那邪恶的弟媳的娘家科堡,他更希望女王的王夫出自本土。    亚历山德丽娜朝乔治一笑:“晚上好,乔治。”    乔治娜则屈膝道:“晚上好,乔治。”    趁着乔治娜行礼的机会,亚历山德丽娜已经挽住威廉四世的手臂,稍显刻意地带着国王面朝自己这个方向走了一步,远离了乔治娜。    威廉四世感叹道:“噢,一转眼我的侄子侄女们都这么大了,这可真令人欣慰的。”    亚历山德丽娜笑容甜美,“但您依然没变,一如既往的那么英俊。”    这当下的英王与未来的英王手挽着手,十分亲密的模样,以至于众人的焦点都被聚集在了一处,反而是原本的主角之一乔治王子被忽视个彻底,只得对拥有同样待遇的乔治娜无奈又习以为常地眨了眨眼。    “哦,她总这样。”乔治朝乔治娜曲起手臂,露出一个颇为狡黠的微笑,“所以如果你不介意,就跟我来吧,亲爱的堂妹。”    “乐意之至,亲爱的堂兄。”乔治娜接受了他的善意,把手放进了对方的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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