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一）

母亲第三次喊李今念起床吃早餐的时候，李今念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妈，我已经说了我不吃了，昨天忙到三点多才睡，累得要死，你不到八点就在喊我，有没有搞错？能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你吃个早餐再睡，不吃早餐身体不好……”　　　　“不吃一顿不会死也不会生病！别吵我了！”　　　　最后那句话的音量和口气有点伤人，母亲终究没再喊她起床了，可李今念却已经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锤了两下床垫，心里被后悔、内疚和自我厌弃充满。她最近的压力有点大，不是工作太忙碌了，而是因为无所事事，找不到社会荣誉感，简单的来说，就是赚不到钱。　　　　李今念是个服装设计师，很有志向也颇为有信心的人，她觉得自己的设计方面很有天赋，画出来的东西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很有自己的个性，也确实受到了老板和一些客户的赏识，可，也仅仅如此而已。　　　　她充满信心怀抱有极高的期望出出来的图从来没有收获过她想象中的回报，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信心一次一次地遭受打击，而那些她心底有些瞧不上的在她看来普通得满大街都是的别人的设计，却一次又一次的大爆了，没有个性没有灵魂，但钞票在手，买车买房，她的心态渐渐失衡，最近，她画不出画了。　　　　“你的设计很出色，很有灵气和个性，但是不适合我们公司针对的群体，你看看，把这部分删减修改一下，没必要……”　　“随便抄一抄那些牌子货就好了嘛，照着画下来，随便改动一下，整个市场都是这样的，你对自己那么高要求干什么？辛辛苦苦画出来，最后也卖不出几件，我们是要靠卖出去多少件衣服来抽成的……”　　“你这种类型的啊，以前就应该去一些高大上的设计院校进修，然后去那些高端的服装品牌公司应聘才有发展空间，假设你在香奈儿，你这设计肯定很多人追捧，在我们这种小公司，啧……”　　　　有些人生来毫无所长，有些人却天生有些天赋，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天赋都能被好好培养并且好好利用的。　　李今念小时候家里穷，农村的孩子，父母在外打工赚钱，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样条件的孩子，即便小时候凸显出什么天赋来，父母要么视若无睹，要么没钱培养。李今念是两者都有。　　李今念从小就很擅长画画，喜欢画美少女，画漂亮的衣服给她们穿上，初中的时候不用对着海报就能画出漫画人物来，父母看到夸赞夸赞，然后就没了。她自己年纪小也没有觉得什么。　　按部就班地念完初中高中，成绩不好，考了个三流大学，迷迷茫茫地混到快毕业，闷闷不乐地工作了两个月，才发现自己想要做的工作是什么，去报了个一年制的服装设计培训班。　　　　她学得很好，想去深造，可是没钱。想着先赚点钱吧，但学历已经在那里，无法去应聘高端的服装品牌公司，只能去应聘一些小公司。应聘的公司工资不高工作量还大，真正的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且老板吝啬同事多奇葩，将她的精力全都压榨了个精光，想抽出时间去自学都很困难。她看着自己想要去深造的学校的费用，只觉得绝望。　　　　不久前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上映，她跟同事去看，看得哭得稀里哗啦，她很羡慕主角有这样的父亲，在女儿小时候就看到了她的天赋，竭尽全力地加以培养，让她们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没有浪费掉一丝一毫的光阴。试想想，如果吉塔和巴比塔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们的未来的境况，大概和她差不多了吧，搞不好更糟糕。　　她至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样的才能，而有些人天生的才能，可能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被磨灭了。　　　　李今念没有跟父母提过这种话题，她知道这种事怪不了父母，那个时候他们生活艰难，又哪里能顾及到那么多？提出来就好像在怪罪他们，他们会感觉到难过。　　　　工作已经无法继续，她只能卷铺盖回家，她没有放弃，准备参加一场全国性的服装设计大赛，她以前也尝试过参加这种比赛，但是每次成绩都止步在一种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地方，最后得奖的全都是要么名校毕业要么早就在大公司上班的人。李今念知道，她还可以学得更多，还可以做得更好，但是她没有钱。　　　　现在她每天都在家里尝试画图，每天都在找灵感，每次灵感一闪而过，她兴奋地想就是这个！但画出来后感觉又不对，又是失败品。一天又一天，全都是无用功，全都是在浪费时间。　　　　昨天画到三点多，依然是一堆废纸，依然是毫无收获的一天。她知道这种情况一定和心态有关，但是却无能为力，无论如何开解自己，画不出就是画不出。　　一开始只是郁郁不得志，后来连锁反应出现了——没有工作了几个月，她已经快要坐吃山空，银行存款只剩下了两万多块钱。　　　　一个工作了三四年的成年人，在一线城市里，银行存款居然只有两万多，她连父母都不好意思说。　　　　父母现在开着一家小吃店，晚上12点多才回来，早上六点半起床出去，每天起早贪黑忙活个不停。李今念曾经去帮过忙，但她很不喜欢那种日子，不喜欢那油腻腻的桌椅碗筷，不喜欢对着饺子混沌忙活个不停，甚至在一开始不懂事的时候还有点儿瞧不起。　　　　然而有着看似体面的工作体面的职称又如何？到头来父母靠着辛苦钱付了首付买了房子，自己却两手空空，连自己的学费都攒不起来。　　　　她曾经摩拳擦掌在社会混出名堂的野心已经被消磨精光，她的信心也在一次次的失败下几乎丧失，感觉自己宛若一条咸鱼，干巴巴的。　　　　唉，回想自己人生那么多年，好像一事无成，没有任何值得骄傲和纪念的地方。且前路茫茫，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听到外面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大概是母亲出门了吧，最近他们好像看出来了她的不对劲，母亲总是会晚一点才去店里，留在家里帮她做早餐陪她一会儿，可是她却觉得很不耐烦，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她更烦躁了了。　　　　无所事事丝毫不想动弹地在床上躺着，明明没有什么好看的小说，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浪费时间，可还是躺在那里按着手机，像条咸鱼一样一动不动，宁愿憋着尿也不起来上厕所，然后时间一晃到了大中午。　　　　她爬起来，把早上的早餐当午餐吃掉，一边吃一边上网看看搞笑的综艺和视频，两三个小时又过去了，一天最好的时间段基本都是这样浪费掉的。可是不浪费掉，她又能干什么？反正画出来的图最后全都会作废。　　　　她想着，走到阳台上，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但不灼人，还有清爽的风，小区隔壁的小学里校长开着广播正在讲话，让在走廊二楼奔跑的学生赶紧回班，楼下的塑胶跑道上有一个牵着一只金毛在跑步的人。　　　　李今念心想，好像每个人生活的都很有意义，连那只狗都活得比她好。　　　　脑袋空空，全身心都散发着丧气，李今念决定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打开衣柜，衣柜里有不少漂亮的裙子衣服。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她的衣品很好。可是她没心情化妆。她没有那么天生丽质，不化妆穿这些衣服反而被衣服衬得不好看，所以她挑了一套有时候会拿来当睡衣穿的运动卫衣，再套上一件短款的斑点羽绒服，穿上运动鞋。　　　　对着镜子的时候，她不禁想镜子里那人真是又丑又穷，她的未来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地方？是有可能会有霸道总裁看上嫁入豪门，还是突然遇到赏识自己助自己扶摇直上的贵人？怎么想最大的可能性，都是和一个还算顺眼相貌普通的男人将就结婚，生个孩子，平凡地过完一生。　　　　是的，连一个人孤独终老都是一件不太容易做到的事情。　　　　在小区外面坐上公交，过了五个站到达了时常去的商场，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在里面逛着，心情没有变好，灵感也没有冒出来，还花钱买了一杯奶茶，虽然买东西这件事确实让心情稍微有一点好起来的样子。　　　　喝完奶茶，排队去上厕所，她蹲在洗手间里又开始拿出手机刷了起来，刷了两分钟，觉得自己真他妈无聊，站起身，突然一阵眩晕摇晃，李今念连忙伸出手扶住门。　　　　她以为是自己蹲久了突然站起来导致的眩晕，却没有想到，一声恐怖的巨响，像是从她脚下踩着的土地至深处传来，她的大脑瞬间被惊恐占据，耳边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惊慌的叫声。她连忙去拧隔间的门栓，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里，但下一秒像是从跳楼机顶处落下的迅猛的失重感骤然出现，她跌倒在地上，感觉在往下坠，紧接着又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今念渐渐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自己被冰冷坚硬的东西压着，身下也是凹凸不平，左脚脚踝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李今念先是茫然，紧接着呼吸渐渐急促，恐惧席卷了她。　　　　是地震。她回想自己晕倒前感觉到的巨响、坠落，无比惊恐地确认，一定是地震了。而且她所在的这栋商场，恐怕不仅仅只是倒塌而已，还陷进地下了。　　　　陷到地下了……地震整栋房子陷到地下的人，活着出去的几率有多高？有人会来救她吗？多久会来？李今念一边惊恐地掉着眼泪，一边动了动还有移动空间的手，从裤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手机光线一亮起来，李今念就尖叫了起来，因为就在她的上方，倒吊着一个长发女人。　　　　李今念尖叫了好一会儿，才哭着有些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了刚刚那只是一个死在这场地震里的可怜女人。只是即便如此，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了恐惧。这么多年，她都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第一次见到一具尸体，就是在这种场景这种画面。　　　　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摸刚刚因为惊恐而脱离了手的手机，手机屏幕已经自动熄灭，她摸了半天没摸到，　　　　“天啊……妈……爸……呜……”　　　　李今念试着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水泥板，推不动。但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完全压死，她还有一点点活动的空间。于是她咬着牙忍着疼痛，尝试着把自己从水泥板内挪出来。　　　　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将上半身拖出了水泥板，背后靠着一堵墙，她喘着气，但想到近在眼前的地方倒吊着一具女尸，就觉得有些无法呼吸。她伸手往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摸，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这次她再不敢抬头看，只盯着手机屏幕，理所当然的没有信号没有网络。3月9日，7:24am，她出门的时候是8号下午，已经过去一晚上了，搜救行动一定已经展开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找到她，她能不能活着等到被救的那一天。　　　　李今念哭了一会儿，总算也能思考了，她想到汶川地震，隐约记得好像有个被埋了7天但最终被找到的幸存者，七天，那已经是极限了吧，这还得在有水的前提下……水！　　　　对了，她需要水！　　　　李今念打开手机手电筒，咬着牙尽量无视眼前还在滴血的尸体，环顾四周。　　　　四周基本都已经塌了，全都挤压在了一起，她很幸运，整个厕所隔间之前一下子被这块水泥板给占据，水泥板前重后轻，左边还有往下凸出的一部分，前面重头部分压在隔间门上将门瞬间砸坏，但门还是缓冲了它的一部分力道，并且最后还托住了它，所以砸在李今念身上时只是压碎了她的脚踝部位，而没有把她的脚整个砸成肉泥，而因为左边的凸出，不仅让李今念有喘息的空间，还挡住了一些比较碎的石块和杂物。　　　　她现在大概处于一个狭窄的梯形空间里，眼前还有着一具尸体。　　　　李今念觉得现在自己所处的这个拥挤逼仄的小空间，是命运给她这个平凡无奇的人的奇迹。　　　　这是否是命运给她出的一道考题，题目就叫：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