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善大师带着它躲在深山的洞中,等到山下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间佛寺。佛寺的后山堆着几个简陋的坟冢,坟头已经长满了野草。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长善大师孤身一人依旧住在这里,居然平静地度过了几年的时光。除了身边那些人,寺院里的光景和往日并无不同。 但它明白,自从那日起,它不再长善大师就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了。 长善大师不再把它供奉在佛像前,也不再悉心擦拭它。他用它烧水,煮茶,熬药,做一切身为一个铫子应该做的事情。它也觉得这很好。它的身上浸满了鲜血,那些腥臭的铁锈味令他作呕。它宁愿多喝几碗苦不堪言的药汁,好借此掩盖那些血腥的过往。 如是过了几年,它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光鲜亮丽的铫子,长善大师也不再是曾经受人敬仰的太子,亦或是一身素衣,长身玉立的青年僧侣。他的背再也直不起来,步子变得蹒跚,像背负着沉重的罪孽。岁月在他脸上侵蚀出一道道刻纹,他的眼睛深深凹陷,像两口浑浊的深井。 唯一不变的是,长善大师依旧喜欢对它说话。以前他小心翼翼捧着它,一边拿软布将它细细擦拭,一边温柔耳语。如今他喜欢坐在灶台边上,用那双浑浊的老眼望着炉火上的它,看着那些药汁从它的嘴里沸腾出来。 长善大师说:“你好。”这是他每次开口惯说的第一句话。 它很想回答。可是它无法说话,它还没有长出能够发出精巧声音的嘴。自从那四个人为它而死,它发现自己的生长变得十分缓慢。它只能悄悄拜托脚下的火烧的更旺些,好让水沸腾得更加剧烈。 大师说:“你知道自己脚下有一个落款吗?那上面刻着曲尘。这是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他生活在百年前,那时的天下还不是如今的天下,有另一群人统治着这个国家。他们笃信佛教,派了无数高僧前去天竺取经。曲尘大师是唯一一个带着经书回来的人。” “随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你。准确来说,你的出生地是天竺,你本就不属于这里。” “曲尘大师一生节俭,唯一的嗜好就是喝茶。除了那些经书,你是他身边最为贵重的一件器物。大师在藏经楼圆寂后,正逢天下乱世,所有的佛寺被洗劫一空,你由此离开了佛前,辗转被我母家所获。” “我之所以如此看重你,一是因为你本是曲尘大师的随身之物,造化或许在这世人之上也未可知,二则是因为你是我母亲的陪嫁,母亲早年仙逝,留在这个世上的东西不多,她也喜欢烹茶,所以对你极其珍爱。我想从你的身上看见母亲的影子。我甚至有时候相信,母亲的魂魄或许就附在了你的身上。” 大师低声喃喃着,眼睛微微泛起湿润:“是我连累了你。那个清晨我看见你的身边尸横遍野,我便突然顿悟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不是太子,钧颐就不会血洗皇宫,逼父皇退位。如果我于宫中自杀,就不会连累这么多人为我身死。如果我只是将你当作一件普通的铫子,他们就不会知道你的价值,也不会为了你互相残杀,徒增了你的罪孽。”他添了些柴,火苗淹没了它的身体。“由于我的罪责,或许我一辈子也没法听见你对我说话了。但我相信万物皆有灵性,你虽然不能说话,但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它想说,是的,我明白。可它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把所有的罪责都记挂在自己身上。他生来便是太子,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他以万金之躯却如此宽容待下,这世上又有多少借着权高位重肆意妄为的人?他被自己的亲弟弟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了全家,被安上叛国弑父的罪名。他的手下因为贪婪而背叛他,让他几次陷入死亡边缘。 长善大师是个好人。可这样的好人却落得个众叛亲离,生不如死的结局。而它,它什么都没做,什么也都做不了,只因沾染了贪婪之人的鲜血,至今无法炼化出自己渴望的巧嘴。 它拼命想长大。不为自己。它只想生出双臂,拥他;长出声音,慰他。 万年深山,千年孤寂,百年烽烟,无边的夜幕笼罩着这一人一铫一炉火。 他们相依为命,一日复一日。如此安度余生,它想,倒也不错。 那晚下了很大的暴雨。雨水冲垮了柴房和大殿。它脚下的火堆□□着熄灭,雨水从破裂的房顶倒灌而下,冲淡了它腹中的药味。 清晨,长善大师推开房门。他一身是水,怀抱着已经湿漉漉的,仅剩的一床棉被。屋外晴空万里,荷叶上的水珠也顽皮透亮。 院子里满是积水,一人趴倒在院门口。浓稠发黑的血水从他的身下漫出,蜿蜒淌进院内的积水中。 长善大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为这个人治疗。这一个月时间里,它的肚子里装满了各种驱毒疗伤的草药,全都是腿脚不便,身躯佝偻的长善大师从深山中采回来的。 那人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杀人灭口。他将闪着寒光凌厉的刀刃陷进长善大师已然老迈的皮肤里,流下一串血珠。他最终成为了长善大师的弟子。 自从遭逢变故的那个夜晚,它与长善大师互相陪伴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子。长善大师从未想过再收徒。但那人却扔了刀跪倒在他脚下,足足跪了三天三夜。 长善大师犹豫。它明白他的心思。他是在害怕,害怕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再次重演。 “大师是怕我再起杀心,所以不愿收我为徒吗?”那个面容阴沉声音嘶哑的男人道,“大师不必再作此担忧。小人一时蒙了心窍,才冒犯了大师。可当我将刀置于大师脖颈时,大师却面容祥和,毫无惧色。我当真,当真看见大师身后佛光乍起,突然便顿悟了。”他再三叩拜,“这世上有名的佛寺我也走过不少,那些主持方丈整日忙着巩固势力,与皇族联合,全都是些深陷红尘的鸡鸣狗盗之徒。唯有大师才是真正的佛陀转世啊。” 长善大师沉吟不语。它想说,那人误解了大师的顾虑。数经生死的人,早将生死看开了。大师所怕的,不过是再次被背叛所带来的痛苦。 “死,我是不怕的。”长善大师说,“只是……”大师毕竟是心软多情的人,而并非佛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寻死觅活,于是那人最终留了下来。 长善大师赐其法号言悔。言悔本是一名杀手,由于心软放走了一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而被组织追杀。他杀人无数,身受剧毒,孑然一身,自以为将从此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没想到得遇真佛。 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言悔虽然杀人无数,但善心未泯。他已然看破生死,悟性又高,学佛三年,已有小成。长善大师与他十分投机,二人常常促膝长谈,秉烛夜游。 它孤身坐在炉火之上,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长善大师孤独数载,终于有人能够懂他,陪他,使他免于孤寂。悲的是竟然有人能够比自己还要了解他。有此人相伴,长善大师便再也不需要它的陪伴了。它只不过是一件死物,就算有了自己的意识又如何,它没有嘴,无法与人交流,更别提交心。 它发现自己的身子变得柔软,略微一扭,肚子上便是一条麻花状的纹路。它想或许是长善大师许久不与它说话,自己自此失去了所有生长的机会,很快便要失去自己的意识了。 这天长善大师用它煎煮烹茶,略一用力,手柄便凹陷了一块。大师大惊,叫来言悔。 言悔仔细研究了它。“这是用滇南极纯的纹银打造之物,贵重无比。”言悔淡淡道,他知晓这物品的贵重,眼里却无一丝贪欲。“拥有此物的主人多半拿它做观赏用,极少直接放置在火上烹煮。只因纯银质软,长期火炙容易形变。” 长善大师懊悔不已。这天吃过早茶,言悔便不见踪影。傍晚时分,他带回了一个陶土所制的铫子,外观粗糙,粗手粗脚,像是一个荆钗布裙的乡野丫头。长善大师把它和那个陶铫放在一起,面露笑容:“一直以来,委屈你了。如今有它与你相伴,你便不再孤寂了。” 那只陶铫和它从此分担起佛寺烹水煮茶的工作。它的身躯柔软,不适合火炙,于是煎药便由陶铫,烹茶则由它。不做使用时,长善大师依旧把它和陶铫放在佛前。它们相互陪伴着度过了几年时光,恰如言悔陪着长善大师。山里的时间无比漫长,闲看它日升日落,雨雪更替,它逐渐走出往日的阴影,心情渐趋平宁。 一日清晨,露珠照常从荷叶上滚落,它看见身边的陶铫睁开眼,无比艳羡地说:“你真好看。” 它的心无端泛起一丝涟漪。 他们用同类之间的无声语言对话。它发现,虽然语言一致,但它们之间仿佛横隔着一条鸿沟。它出生于高僧曲尘之手,长于佛殿皇宫之中。它的主人几经更迭,但无不满腹经纶,品性高雅。而那个陶铫,生于乡野匠人之手,长于农人村妇家中。即便是器物,也是有门第之分的。然它只觉得即便话不投机,有这样一个爱说爱笑的家伙在身边叽叽咂咂,就好像长善大师的双手轻柔地拂过它的身躯。好温暖。 它并不知道门第为何物。它所处的环境是静止而单一的,它未尝感受太多红尘俗世的纷杂。总在佛前的它伴着茶香和温柔的长善大师,在静止的岁月中日复一日。它的思想偶有涟漪,但更多时间,是沉睡而懵懂的。 当它懂得了门第是什么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时的它已经变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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