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多年不见,也没有生疏尴尬,互相关怀几句,都是常理。    晋帝提到养儿兰重益,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你和重益不和,已听太女提及。为父思索再三,也觉这桩赐婚不妥。”    真珠看向父亲,不知何意。    “你实在不愿,朕也不强迫,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了。”    “父皇!”真珠急切呼道。    晋帝讶然地看着她。    真珠惶然,“臣儿知错了。纵然臣儿有千般不是,父皇也不要以婚事惩戒臣儿。”    晋帝大为不解,“与郦家解除婚约,不是你一直所愿?为何如此反应?”    真珠沉默,如果没有那二十五年的教训,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但如今她知道,兰重益是她的救命丸。    他能为她豁出性命,她怎可能再离绝于他,即便这一世的兰重益铁石心肠,她也要用血肉之躯去包裹他的尖锐,哪怕遍体鳞伤,也绝不离弃。    “臣儿不愿……”    触碰到晋帝目光,元真珠身体不由地一颤。    这个被戳中隐痛的少女咬着唇,置于膝上的手已然出汗,湿了衣裙。    “真珠。”晋帝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些什么,却只看到目光坦诚,没有半分勉强和遮掩。    “朕为制衡李家,将你阿姊同昌下嫁,已成一憾,朕不愿再让你重蹈她的覆辙。”    先是太女,再是同昌,两个女儿的不幸,他做父亲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真珠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阿姊爱慕驸马已久,是心甘情愿下嫁李家,何况父皇也曾询过阿姊意见。以阿姊的脾性,她不愿之事,绝不会有半分勉强。”    “儿亦是如此。不瞒父皇,重益是臣儿一时任性气走,逞口舌之快,只图心中痛快,绝非出自真心,事后臣儿也悔恨万千,数次登门致歉,请求原谅。望父皇明鉴,臣儿与公子仅是龃龉,并非怀恨。”    说罢,真珠冁然一笑,望着若有所思的晋帝,心中砰砰打起鼓来。    金石适时递来熬好的药汤,以眼神提示。    真珠接过手,用勺撇去药滓,递上前,“孩儿心中有数,父皇勿要再为这等小事操劳,安心养病才是。”    晋帝接了药碗,甚感欣慰地露出笑容,“六娘去临江六年,似脱胎换骨。”    真珠汗颜,讪讪低头。    从长极殿出来,真珠缓缓吐出一团浊气,脏腑好似蚂蚁啃噬,闹得她气闷不已。    父亲待重益如亲子,十分看重这门婚事,当初谏臣力阻也不曾动摇。所以,究竟是谁,和父亲说了什么,竟让父亲突然转变心意。    先前说是太女提起,但以太女唯唯诺诺的性子,绝无可能。    真珠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出了犹紫宫,忧心忡忡。    破阵忽指着一棵树道:“主君快看,这颗绛桃树长大了好多。”    真珠摸了摸粗糙的树皮,雨后还带着湿润,淡薄的阳光从树荫落下,脚底似有粼粼波光在摇曳。    的确,她走的那年树干才碗口粗,如今差不多盆口大小。    真珠不由地想起初见李晦的情形,喃喃自语:“会不会见到?”    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不过那时,她与李晦仅有那一面之缘,再无任何交集。后来听说,他为太女元玮驱使,深得重用,太女登基后,一路做到丞相,又被权臣陷害,贬谪出京。庞氏兵变废黜元玮,他拖着病躯千里营救废帝,最终病死异乡。    这个人,让庞贵嫔恨到咬牙切齿,却又在得知他死讯时顿足惋惜。    如果这次她能先太女一步,将此人收归,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真珠负手立在树下,穿着青衣的杂役内官们经过,停步拜见。    离去之后,一女官模样的人过来,对一名内官道:“太女还在议事殿商讨国事,稍晚还要见乾州太守,晏食就不回中宫用了,请皇后不必候等。”    那人应诺,派了一人往皇后宫传话。    真珠扬了扬眉梢。    果然,乾州太守李晦。    看来北境新一轮恶战也开始了。    晋国的局势极不乐观,由于主将的决策失误,过于轻敌,几场激战下来,北上增援的军队人数已不足一万,其中还包括押运粮草军资的辎重营。    战役损失惨重,驻关的将领陆续战死后,月氏打开了关隘,破开了城门,长驱直入。城内的女人惨遭敌军□□,老人孩童被残暴杀害,田地房屋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熊烈的火光把北境各州连成一片,铸成最悲壮惨烈的血色地狱,四处弥漫着浓浓烟雾,逃出战火的晋人踏上了背井离乡的不归路。    而在远离战乱的京师临安,在商讨对敌策略上,徐蔡两党还在为各自的利益各持己见。    吵了一个上午,两派大臣僵持不下,动手打起来,劝和的,帮架的,拉扯起来。    堂室上乱哄哄一团糟,矮窗下坐着的乾州太守李晦一直冷眼旁观,与这党派互殴的滑稽局面格格不入。    一个小官被排挤出来后,见李晦孤零零一人,遂引为同类,与他攀扯起这朝堂各派的道道来,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临江王身上。    “你远在乾州,怕是不知。往年她也不来春觐,岁贡一律由怀相和窦王师押送,陛下竟从不降罪,整整六年都是如此,你说怪不怪哉。”    李晦的确不知,他在朝堂为官时,临江王已经远赴封国,后来他被贬为地方官,与那位被称为“草包”的女王一直无缘谋面,说不上了解。    “大王此番入京,是因陛下和公主的缘故罢。”李晦敷衍道。    同僚嗤笑,“府君错了,临江王那等寡情薄意之人,岂会在乎这些。”    李晦默不作声。    同僚不甘寂寞,神神秘秘的和他说道:“虽说临江王做事出格,为人冷漠,却还是护短,谁要是敢欺到她头上,定会百倍奉还。同昌公主在时还能保李家无事,如今就不好说了。李驸马负公主在前,欺瞒在后,这笔账临江王怕是来清算的。”    大家都吵的疲了,没心思再议下去,骂骂咧咧地散了。    李晦走在后面,东宫内官将他拦下,“殿下有事与府君商讨,还请府君不要出宫,在此坐候。实在发闲,府君可到园中走走。”    李晦侯等了片刻,不见召唤。他双手拢到袖中,按住卷成筒的缣帛,思虑万千。    是陛下召他回京待用的调令。    右相窦明辨被贬到临江前,晋帝问何人能为朝廷所用,窦明辨举荐了兰重益和李晦。    他二人是南晋少见的肱骨栋梁,兰重益少年成名,堪当大任,但遵循祖上遗言拒绝入仕,李晦一心为民请命,愿以毕生精力翊助朝廷,造福黎民。    晋帝重用了李晦,初阶司农令一职,掌管朝廷的财政税捐。    李晦出身寒门,遍尝人世艰辛,更能体恤百姓生存的疾苦。他劝说晋帝重修税法,推行均田制度,减免租税,轻徭薄赋,提议效仿太宗皇帝兴修水利,开凿运河。    李晦的举措威胁到一些士宦豪族的利益,又与朝廷权臣的政见产生分歧,一时间得罪了几大重臣,被设计扳倒,左迁乾州。    时隔多年,李晦再次位列朝班,引得朝野上下一片热议。    皇帝的复用态度暧昧不明,朝廷老臣暗暗揣度,复用李晦是否为东宫考虑。    李晦也默默想了许久,再抬头时,人已经到了犹紫宫附近。    犹紫宫春意盎然,庑廊下,园径里,到处是巡逻的执锐甲士,彩衣宫娥如蹁跹彩蝶,来回穿梭在庭庑水廊。    犹紫宫又名紫台,是君王寝宫,再往后是嫔御的后闱宫禁,外男无诏不得擅入。    李晦退避到灌木丛旁,准备择路迂回,隐约听见有女子的话语声。    李晦循声探去,略惊了一下。    绚日高照,青空下一株绛桃树亭亭如盖,幽绿的树荫底下,一名少女倚树站立,身旁站着年轻的内官。    少女的打扮怪异,不似南朝汉人。长发不梳髻,仅仅绑在脑后,不作任何修饰,反倒显得乌发秀美。    她的颈上戴着璎珞宝石项圈,身前一组压裙禁步,腰上佩一枚玉环,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穿着也不同南晋宫人,是金线描纹的栀黄色广袖深衣,衣上飞着鹤,露出的中衣领缘处有明显的黼纹,取决断之意,唯王和后能用。    她不是徐后,只能是临江国女王。    李晦看她,少女也正好看过来,内官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咧嘴大笑,毫无汉女该有的含蓄矜持。    李晦正要退开,她衣袖一拂就朝他走来。    李晦避无可避,气定神闲地候在原地,垂首作揖。    脚步在李晦眼前顿了一顿,随即便听上方飘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音。    “你就是乾州太守?”    李晦拱袖道:“臣李晦。”    真珠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了一番,这个让庞氏恨之入骨的男人并没有三头六臂,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真珠抿着唇,眸光流转,“李府君可去过临江,看过临江的杏花?”    李晦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个,如实答道:“臣常驻北境要塞,并未到过临江。”    真珠点头,悠然道:“临江很好,适合南朝士人,想必府君会喜欢。”    说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步离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李晦一头雾水,不禁怀疑自己与她有什么过节。    随后他想起京中传言,临江王贪图享乐,豢养优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仓皇去寻那少女。    满园翠绿点枝,和风入柳,芳踪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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