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先王王后,远嫁的晋国舞阳公主上疏表明思乡之切,赐她与大晋属臣返回故国,高王断然不允,以通风报信叛国为由将舞阳公主和其孙女冲毓幽静宫苑,并遣派大臣出使晋国,放言南下一战不可避免,若想免遭生灵涂炭,迎回公主,晋朝廷需割地纳贡,晋王向月氏王俯首称儿皇帝。 朝臣万分震怒,遥想当年,舞阳公主为国家大义舍身赴北,与月氏永结秦晋,在政治婚姻的缓和下两国维持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和平,功劳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名将。舍她不义,不舍又面临苦战。于是就形成今日局面,两国对峙于北境。 因战事迟迟未决,每日常朝俨然置于寒冰,她嘴唇一碰,就说要打,分毫不惧威势。 晋帝好笑不已,“无知小儿,皮相之见。” 真珠扁扁嘴,从金石手上接过茶汤,颇是无奈,“东海雪芽是贱卖了么,我次次来都饮这个。” 金石解释:“今年量大,贡的也就多些。” 在她面前的棋盘上,一局残局亟待拯救,真珠望了一眼安静如鸡的李晦,拿起一枚棋子玩着。 “儿臣先前去看了捆在马厩的老马,果真是又疯又病,月氏如此藐视我朝,实在欺人太甚。父皇既说儿臣是小儿,小儿杀了疯马,应该无人多言。” 月氏遣派使臣,还送来一匹马给晋帝,说是一匹烈驹,其实是一匹疯马。月氏的意思不言而喻,意在指晋国不复当年,曾经冲锋陷阵、勇猛无敌的将士相继病老死去,晋国面临无将可用的局势,而月氏却有无数不可降服的年轻烈驹,这些烈驹有着彪壮的体格和充沛的精力,在晋国土地上驰骋呼啸,无所畏惧。 月氏高王明目张胆地侮辱晋国,晋帝脸上岂能好看。 果然,她一提疯马,晋帝脸色就沉下来。金石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冲她摆手暗示。 真珠视而不见,继续追问:“父皇同意吗?” “同意什么?你整天胡作非为,不和窦王师好好读书习政,管什么疯马。” 真珠极是不爱读书的,托腮叹道:“读书有什么用,母亲都不管我。” 晋帝怒道:“庞氏不过是行养育之职,岂会全心全意待你。” 庞嫣这个女人,晋帝最是痛恶,他把真珠托付给庞嫣,却被她养废。如今更是占据临江,盘踞东部,势力强盛到足与朝廷相抗,动不得她半分。何况真珠羽翼未丰,一时半会还须仰仗于她。 真珠嘀咕着,“要是有生母还要养母做什么。” 晋帝听了生气,怕按捺不住发火,挥手让她退下。 元真珠搅了棋局,走到一半又折回,看着李晦的方向,拱袖道:“父皇,儿臣从没求过什么,但能不能把李府君赐给儿臣做御史?” 李晦诧异。 晋帝轻咳了两声,上次她求,没答应,不想如此坚持。 他不耐地挥了挥宽大的袖子,真珠立即笑嘻嘻道:“我当父皇答应了。” 她笑着从水榭跑走,李晦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陛下,这是?”他不解地问道。 晋帝目中带了点笑意,“她向朕要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不必理会。” 李晦微笑,“大王随心所欲,天真烂漫。但陛下待她尤其不同。” 晋帝滞了一下。 “她六岁前在冷宫度过。” 帝王的声音极是柔和,又夹杂了一丝苦涩。 因为在冷宫度过的童年,所以对她感到愧疚与亏欠。 李晦也是在到了临安才听人讲起临江王的身世。 晋帝抚着下颌上的短须,问:“以李卿之见,她真如百姓所言,是个庸碌之辈吗?” 李晦直言,“大王身边有怀相、窦王师、呼延将军、岑老将军一众贤臣辅佐,不至于成为昏庸无能之辈。” 在背后,也许有人刻意抹黑了她的名声。当然这只是李晦的猜测,无凭无据,他不好泛论。 “你说的有道理,但一个控制君王的奸佞却是可以搅乱整个朝局的。” 晋帝看向无波的湖面,湖面飘着垂下的柳条。 他想起,为防止谗佞小人糊弄少年君王,他故意将谏官窦明辨谪至临江,想把真珠放在自己眼睛下管束,没想到的是,还是没能防住庞嫣。 庞嫣这个女人精明诡诈,又很有远见,她在沙场上决胜千里,在朝事上手段狠辣,绝非是任人囚困玩赏的金丝雀。她是唯一一个能放心托付又心存忌惮的人选。 庞嫣对他说:“再没有谁能像我一样尽心抚育公主,陛下要给她活路,就必须让妾和庞家有路可走,妾去临江能作为陛下在东海眼睛。” 把庞嫣放在临安看不见的地方无异于纵虎归山,然而一切如庞嫣所言,要尽全力保住真珠,真的非她不可。 “少君把疯马带走了。”金石走过来说道。 “先斩后奏倒是惯来称手。”晋帝也十分不解,她要那匹快要死掉的疯马做什么? 晋帝凝视着棋盘上打乱的棋局,若有所思。 如果这是一盘关乎晋国存亡的棋,会是何人来对峙。 他沉吟道:“太宗皇帝在临江栽种了红杏,杪春时节千树万树,不乏为南朝游览踏春的好去处。朕身为邦国天子,无故不敢擅离京畿,不如李卿代朕去看看如何?” 如果无法痛快地挖掉那只坏死的眼睛,他可以再安排另一只眼睛。 李晦明白了晋帝话语中隐含的深意,稽首道:“臣定不辱使命。” 湖水静如镜面,倒影中黄鹤结伴飞过,清晨尚未放亮,空气中又漂浮起细细的露雨。 一匹红鬃马发疯似的弛出别馆,在衢道上东冲西撞,惊得路人惶惶避让。 真珠紧拽着缰绳,在马背上摇来晃去,身形不定,几次险些坠下,她丝毫不在意,大力加了几鞭,嘴里大呼道:“死马,再跑快些。” 深恐她坠马,侍卫们策马追赶在后,还是拉出老长一段距离。 月氏使者没有哄人,便是病马疯马,也还是一匹悍烈的良驹。 四蹄怒张,风驰电掣般地向前疾驰着,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刮得真珠两颊生疼,双耳失鸣,整个下身都悬空在马腹下,在空中甩来荡去,后面的人看得心惊肉跳。 “大王!快勒马!” 跑起来汗流浃背,通体舒畅,积压多日的郁闷都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真珠早听不清身后的叫喊,侍从们忙催鞭疾驰,无奈座下的坐骑比不得良驹的速度,间距越扯越远,转眼就看不见人影了。 红鬃马许是跑累了,在真珠的势控制下温驯几分,不似适才张狂。 真珠回头望去,侍卫都已经追了上来,连忙扬鞭再催,沿着河滩朝孤零零的长亭驰去。 长亭外的几颗柳树拴着马,停着车,亭内有人避雨,火光跳跃,茶香四溢,几名老少围坐着侃侃而谈。 真珠跃下马背,拴好马,吩咐随从站远些,不必跟上,遂拢紧袖子朝长亭走去。 “小娘子这般匆忙,也是要赶路吗?”最先看到真珠的人向她打招呼,其余的人也都看过来。 真珠身上衣裳露湿了,大家让她烤一烤,她也不客气地挤到茶炉前。 见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又带着行装,忍不住发问:“你们这是要进城去?” 老人道:“月氏南下,北境难保,我们此去是投奔陈国宗祖嫡系。” 自保是人的本能,真珠无可置喙,只道:“南陈山高水远,距此还有数月路程。”路上有何遭遇犹未可知。 老人笑着道是,请她饮一碗热茶。 年轻媳妇盛来给真珠,“并非好茶,娘子别嫌弃才是。” 茶汤熬得恰到好处,竟比金石更胜一筹,真珠望了眼碗中漂浮的茶叶,骇怪地扬了扬眉梢,“此茶为贡茶东海雪芽,市面上以金起价,如何不叫好茶?” 老人抚须笑道:“雪芽难产多年,各地收成统共也不过百斤,价高不足为奇。然而此茶并非雪芽,而是露芽,二者大小相近,差别在于味道。露芽量产大,常有茶商充为雪芽贩卖,难怪娘子会误认。” 真珠轻轻抿了一口,双目滚圆,这种茶和她在父皇那儿喝的并无分别。 那市面贩卖的,以及进贡的雪芽都是以次充好。 亭外传来一阵马嘶,真珠急忙站起身,朝声源处望。 原来是起了风,那匹烈驹受惊癫狂,随从试图围上前将它制伏,但疯马终究是疯马,失去控制怎会听命于人,人一接近,它就扬起四蹄,把绑住它的柳树扯得几乎折断。 真珠谢过老人的茶,疾步走出长亭。 一个侍卫把她扶到另一匹马上,“主君先走。” 真珠拉住缰绳,沿江疾驰一阵,勒停了马,她扭头朝江尾望去,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伫立在江岸的高处,那被簇拥之人宽衣博带,广袖翻飞。 莫非是幻象,她怎的看见了兰重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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