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在书房了五天。  这五天他都没有回来,的确,他回来的几率很小,我们与外界隔绝,我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所以我只能守着这个家,让他能回来时有一碗热饭热菜,能让他有一个休息的地方。  我很少吃饭,一来是吃不下,二来弘晓这几天总是爱哭闹,我整夜整夜抱着他哄他睡觉,这么一下来,只觉得身子都空了,剩下一个躯壳,在这世上游走。  “福晋。”睢儿打开书房的门,关上黑沉沉的夜,福了福身子,道:“刚刚的消息,王三德已经没了。”  弘晓刚刚睡着,我将他放在床上,走到暖阁里坐下吃茶,慢慢一口用完,混乱的心仿佛才得到了片刻的安定。我抬眼问她:“是侧福晋做的?”  “是。”睢儿的声音低低的,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渺茫不可信。  “这个节骨眼上也要这样?她们是看不惯我什么?!非要闹得你死我活才肯罢休?这么些年到现在还要这样?”  睢儿低着头,道:“小姐只管顾着她们,也得看看自己的身子。”  “一个个都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冷笑,揉一揉额,道:“先压下去,找个得力的接手,就在咱们院子后头做,看她们敢算计到我头上来?”  夜很深了,桌上的小菜又凉了,不知怎么我叹了口气,他今夜怕是不会回来了。我抻抻腰,拨黑了灯火上床睡觉,将弘晓护在怀里。冷不防一阵儿晕眩,扶着床沿站了好一会,才觉得好受了些,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出来,也只有几口清水了,这几天连吃也没有好好儿吃。  胤祥啊胤祥,你再不回来,我怎么撑得起这个家?  打过三更,我仍然是迷迷糊糊没有睡着。隐约听见窗外窸窸窣窣一阵儿响,随后书房门被悄悄打开,灯点亮了,熟悉的脚步熟悉的身影跨了进来,一瞬间我只觉得安稳,泪水不自觉落了下来。怕他发觉,忙低下头装睡。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的:“让你们照看好福晋就是这样照看的?让她搁这里等着?每日药她吃了没有?”  “瑞香回说,不曾吃,这几日等您连饭也没怎么吃,抱着小阿哥在书房里等了五日。”是穆桓的声音。  胤祥忽然沉默了,他挥手示意穆桓轻轻出去,坐在桌子前却没有动筷子,似乎在沉思。良久,他才缓缓执起筷子,三两下开始扒饭,袖口和桌布摩擦,他一口一口咽饭的声音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这就是家啊,可以大口吃饭,可以安心养花,有一个人等着你回家,她等了五天了,你终于回来了。  忽然他拨黑了灯,往我这边来,他低低唤了我几声“德音”,我却仍然假寐。他这才放心的舒一口气,手抚上我的脸庞,约莫说了一声“瘦了。”我心一酸,眼泪不争气又掉了下来。  他侧身在我身边躺下,将我拥在怀里,我们中间是熟睡干珠尔,忽然我就想,天地这么大,但是只要三个人都在,这就是一个家。  不久他的呼吸就渐渐均匀了,想来是睡着了,我悄悄睁开眼睛,在黑夜里看见他的轮廓,看着纱窗渐白,早晨的阳光照满了庭院,觉得时间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快他就要走了,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天亮了呢?  他翻了身,终究睁开了眼,侧头来望我,见我正闭着眼睛,于是悄悄儿直起身子,门霍然开了,鱼贯而入六个执巾帕衣冠的侍女,弯着身子进来替他梳洗。其中一个为他扣衣扣,扣了许久还没有扣好,他有些不耐,却还是压低着声音道:“你快些!”  我睁开眼,出了声:“退下吧,我来。”  胤祥立马回了头,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笑道:“让她们小声些,还是把你闹醒了。”  “不妨事。”我轻轻摇摇头,走到他的身前为他一一扣好扣子,他又道:“多日不见,你瘦了。”  我退两步,看看觉着熨贴了,才冲他一笑,道:“你也瘦了。都皮包骨了。你这四哥就这么急不可耐,把你关住了这么久不许回来。”  他无奈的笑笑,两指抵住我的唇,道:“可不能再叫四哥了,得叫皇兄 ”  皇兄,多么沉重的一个词语啊。是两个朝代的更迭,是亲疏君臣有别。是十年的风雨走到了头,赢得曦光满屋梁,是江山易主,风云变幻。  “哦。”我笑得苦涩,再次重复了一遍,似乎还能品味到这字里行间的千钧重量,唇齿张合,我念:“皇、兄。”  他轻轻拥住我,似乎这样才能让我心安。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但是是我听惯了的,是安稳的,是风浪都不怕的,给予我力量。  他说:“你得入宫举哀,皇太后那里,你也得去照看照看。这一来许多说惯了的都要改了,从此不能再叫胤祥了,得叫允祥。旨意下来给了金册,你也是正正经经的怡亲王福晋了。”  “怡亲王?他新给你进的爵?”  “是,还有八哥封了廉亲王,十二弟给了郡王…旨意还没下来,是口谕。咳咳…明年改元,号‘雍正’。”他咳嗽了几声,继续道。  “是雍亲王正位的意思吗?还是故意怄着咱们的皇太后呢?”我慢慢悠悠地道:“咱们这位新君,也很任性。”  他笑了出来:“憋屈了这么些年,能委屈一辈子么?所以才让你早一些入宫去看看,虽然这几年她对你不怎样,但是这个节骨眼上,该尽孝还是得要的。”  我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后人纠结了很久的问题,我问他:“先皇…真的传位于四哥吗?”  他一凛,随即立马松开我,盯着我的眼睛正色道:“以后这话乱问不得!咱们可是背负着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命呐!咳咳…先帝传的就是雍亲王,这一点谁也不许疑,谁也疑不了!你可听清楚了!”  我拉拉他的手,强颜笑道:“就随口问一问,你发这么大火。真是晋了亲王架势就大了,好了我不说了,再也不问了好不好?和硕怡亲王?”  他勉强弯了弯嘴角,却发现弯不成竟然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了,他揉着我的发,道:“咱们只为了保全身边的人啊……”    昏暗的殿宇里,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充斥在室内。我随着宫女走入寝殿,德妃正歪在榻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帐顶,就像一块即将枯死的木头,我稳稳朝她行了一礼,道:“皇太后万福。”  “你来了。”颤颤巍巍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宫女出去了。内殿只有我们两个人。德妃向我伸出手,道:“你过来。”  我坐在榻沿上,挽着她的手。这个被我腹诽了许久的人,当年皎若银盘的女子早已皮肤松弛,不施妆粉令人可以清晰的看出岁月碾过的痕迹。她仿佛一夜之间气力被抽尽,  她就着我的手支起身子,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哧地笑了出来,道:“好罢,将也该是个亲王妃了。”  我垂首,假装没有听见她话语里透出的讽刺,我道:“媳妇还是额娘的媳妇。”  德妃慢慢悠悠点点头,目光一直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看出我不惊眉目间一点其他的情绪。她沉吟良久,才道:“你记不记得,十余年前,你答应过本宫。”  “额娘如今贵为太后,有什么不能如愿的?还在乎媳妇一个承诺。”我渐弯的唇角勾起一丝讽刺,抬眼直直看着她。  她骤然蹙眉,凌厉的眼神盯着我,大声道:“这里没有什么皇太后!不要在本宫面前说这三个字!他不羞耻本宫还羞耻!他夺了权篡了位,他让本宫什么脸去面对去了的先皇?!”  外面忽然一阵儿响,我回头往窗户那边望,却见一个身影迅疾地走远了,他背影的灰色渐渐淡了下去,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心里的不甘却悉数被德妃的话激了出来,我看着德妃,幽幽问道:“如果今日称帝的是十四爷,或许您早就在慈宁宫接受朝贺了吧?”  德妃固执地扭过头去,她沉默了半晌,才道:“他名不正言不顺,本宫不想名不正言不顺。大行皇帝属意的是老十四!他么,他此刻心里想尊的怕不是本宫,是孝懿皇后吧?”  “额娘就一样固执?十四爷四爷哪一个不是你的儿子?只要治的好天下大行皇帝定然会安息,就算不是嗣君又怎样?”  “德音!”两行眼泪忽然从她的眼角迸出,渐渐沾湿了枕头,德妃双眼看着我,似乎想看进我的心里,又或许她想让我看清她的心里,她潸然道:“从小他就没把我当成他的额娘,他以乌雅氏为耻,以佟佳氏为尊,每一次,每一次我偷偷摸摸去看他,给他送衣服送糕点他哪一样不是后脚就丢掉?看见他我就看见了我的卑微!本宫不甘心!他若是本宫的儿子,哪一个儿子这样对自己的娘!”  我一时语塞,竟然没有话劝她,德妃自顾自的流泪。烛影入帐,照得宝蓝的帐子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她形单影只,一路走来,努力保全着自己的尊严。  过了很久很久,德妃才终于开口道:“罢了。你走吧,今夜还要举哀。本宫就算再不济,也得为大行皇帝哭一哭。”  我福礼告退,往后面的同顺斋走,心里烦闷不定,仿佛千头万绪了无究底。这母子二人到底孰是孰非,或许谁也说不清楚。康熙一生睿智,临终时究竟传位给了谁?或许他根本没留遗诏?  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但是这背后的扑朔迷离我什么也不清楚。十一月暗沉沉的,等到十二月,更是一番风刀霜雪,这绵绵不尽的萧瑟寒冷,这条路我们还要走。  夜间,风声伴着哭声呜呜咽咽,还有宫人的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香烛的烟味,萨满的传诵,白惨惨的大大的奠字灯笼,无边无际的白绸,刺着人的眼。  我眼泪早已干涸,这几年流泪太多,眼睛都有些坏了,涩涩的。不时有妃嫔的哭声,细细的,低低的,响在紫禁城幽暗的夜,康熙厚重的梓宫安置在前面,我们随着德妃抬手,开始哀哀地哭,那些妃嫔哭的是自己半生孤寂的岁月,那些福晋哭的是日后渺茫的指望。而我却真的想为康熙哭一哭,不为别的什么,为他的谆谆教诲,用心良苦哭一哭。这六十多年的岁月漫长,得到或者失去,辜负了或者寻找了,终究随着时光一起封存在厚重的梓宫里,不容许旁人窥探,永永远远的沉寂了。  后来人会怎样猜测呢,猜测这个千古一帝这一生的秘密?我无法断言他是好是坏,但是我能说,他一定是一个好阿玛。  连日里都歇在宫里,我又有择席的毛病。身边没了弘晓和云梨,心中日夜牵挂,竟然一夜也没有睡好过。四嫂每日里遣人喊我去理事,我只能挤出时间去看胤祥,他也瘦了好多,常常交换个眼神,就各自急火火走开了。哦不,现下不能叫胤祥了,该叫允祥。  得空我去了趟太医院,问今儿当值的刘太医要了帖治风寒的药。又往御膳房去,找到了照看允祥膳食的小太监来兴。我站在御膳房院子里,不能久留,但这事情悬在心上我终日也不安心,忙忙问来兴:“十三爷这几日用膳了没?”  来兴打了扎儿道:“有时和上面一起,若是忙活紧了只传几个饽饽用。三天里用一日膳就很好。”  我急得直跺脚,就知道他一忙活起来连饭也不肯吃。从前埋头在书房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非得漏液送宵夜去了他才肯吃一点。如今看样子又感冒了,还不吃东西,真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了吗?  我从袖子里拿出那帖方子交给来兴,又从贴身的荷包里倒出一把金瓜子,道:“你每日都要给他送去,他若不吃,你就悄悄儿让人来永和宫同顺斋告诉我,再不依,你提起我,他管包会用一些——哪怕进些粥也可以。这一帖是治风寒的药,他若是还咳嗽呢就给他备一碗,太医院那里现下忙活皇太后还不及呢,怎么顾得上他,此刻又是紧着要他的时候。我便只能拜托你了。”  来兴手脚利索地接过了,道:“回福晋的话,奴才一定照做。”  我看了他一眼,道“手脚麻利做事也快,你若是做得好了,本福晋日后紧着用你,你有的好儿呢。”  十二月里,外头冷浸浸的,我裹着一件大氅跪在硬硬的地面上,德妃一抬手,我们便准备叩首,头缓缓地低下去,一阵儿脚步声响,我兀自在沉思,没有注意,一把女声带着三分的倦意响在德妃身边,那人哀哀道:“大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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